那三四十個門人聽了，臉上又是驚訝，又是不信。樊敬雄道：“門主，倘若她真是那綽號‘秋雁無聲’的秋雁子，那我倒真該賠個不是?！鼻镅阕拥溃骸凹热荒闶莿㈤T主的徒弟，貧道便不怪你；我和你師父是平輩，你便乖乖地叫我一聲前輩就夠了?！狈葱垡妳鞘萆胶颓镅阕佣济C穆而立，不敢不叫，說了聲“前輩”。

秋雁子道：“這就對了。吳門主，貧道想和徒兒先找一處空曠的地方靜養(yǎng)，不知可否？”吳瘦山道：“當(dāng)然?！北銓埧巳岬溃骸叭龓熋茫阌H自帶他們到后院的楓樹林中罷?！睆埧巳狳c頭允諾，帶著他們穿過內(nèi)堂。程在天、秋雁子都覺得這內(nèi)堂中的物事極其簡陋，不過擺著幾張桌椅，桌椅上幾個杯碗、一張五弦琴、一副白玉做的象棋，墻上掛著幾幅墨筆山水畫而已。

到了后院，張克柔把后門打開，門外立時有一道道紅光顯現(xiàn)出來，雖因天色晦暗不甚明晰，卻仍能看出是一大片的楓樹。張克柔道：“真人，這便是楓樹林，靜寂無人，又顯空曠。不過真人和徒弟想要再進(jìn)來時，用輕功即可?！鼻镅阕拥溃骸柏毜烂靼??！睆埧巳岬人麄儍蓚€出門后，很快便把門關(guān)上了。

程在天看著這樹上地下通紅的楓葉，又想起杜牧的詩句，悠悠地道：“‘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卻又是杜樊川所寫的。”秋雁子似怒非怒道：“你個書呆子！為師和你到這里來，不是吟詩作對的?！背淘谔斓溃骸皫煾福恰鞘菫榱耸裁?？”秋雁子道：“我在進(jìn)門前說什么來？”程在天想了好久，才想起她所說的話，回道：“師父是要教徒兒輕功?！?/p>

秋雁子笑道：“你要是還想不出，可真是該打了。”程在天道：“師父一副慈悲心腸，怎會忍心打徒兒？”秋雁子道：“莫說玩笑話啦。我如今把自身輕功傳授于你，字字句句你都要聽仔細(xì)?！背淘谔斓溃骸笆牵絻好靼住！?/p>

秋雁子便去對他仔細(xì)地教導(dǎo)指點，從手腳的方位次序，到正經(jīng)奇經(jīng)的運勁法門，不一而足。教了一陣，便問他：“你可聽懂了么？”程在天道：“聽懂了?！鼻镅阕拥溃骸霸詾檫@功法相當(dāng)繁難，非一時一刻可以掌握，你竟能很快了然于胸，真是奇事！你試一遍給我看?！?/p>

程在天道：“是！”得意地把右腳邁出一步，頭微微向前傾，便向外躍去。哪知他這一下只躍出了四五尺，便重重摔在地上，嘴角磕出了血。

秋雁子道：“再試！”程在天不敢相違，硬著頭皮爬起，又如上次一樣往外躍出。這次他躍出了六尺，雖沒摔倒，可也沒能躍出多遠(yuǎn)。

秋雁子有些慍怒，道：“你究竟聽懂我的話了么？”程在天道：“徒兒……確實是聽懂了，可真要躍出去時，總覺全身有一股蠻力把自己拉拽回來。”秋雁子狐疑道：“有一股力？你且盤膝坐下?！背淘谔旄σ蛔拢恢焕浔氖直愦钌狭怂氖置}，就勢把他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

程在天整只手一陣清涼，忙道：“師父，你這是……”秋雁子道：“號脈。”原來她聽到他說“有一股力”，心下大為奇怪，猜想莫不是遇上了那樁罕見的事，便要好好探個明白。

程在天一陣驚怪，還料是出了什么異狀，心頭一緊，手腳便有些不自然。秋雁子道：“你莫要驚慌，一驚慌脈象便亂?！背淘谔斓溃骸皫煾福絻哼@身上是出了什么事情么？”秋雁子道：“你且莫說話，也莫輕易動氣，我要仔細(xì)參詳。”程在天便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的動作。

其時天色漸暗，秋雁子臉上也是愁云密布，唯有林中星星點點的螢火蟲發(fā)光閃耀。程在天抬頭一望，見螢火蟲不多，只有十來二十個煢煢孤影在晃動，心中一酸，忽的想道：“它們雖然孤寂，總有一群伙伴相陪。我如今跟著師父跨州過縣，爹爹、媽媽、哥哥都不在身旁，豈不是還不如它們了。”

秋雁子卻沒空去猜他心思，在他的手脈上左探右探，又灌進(jìn)了些許內(nèi)力，觀察他的心脈起伏。

忙活了好一陣子，只見她猛地把手一收，沉著臉色道：“你這脈象一息六至，快而有力、邪熱內(nèi)生，瞧著像是數(shù)脈；但在運行數(shù)十息后，卻又起伏不常、驟快驟慢，再過許久才像往常一樣規(guī)整，如此跡象又和數(shù)脈迥異了。我如今猜測，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惰歸數(shù)脈’，要是不加細(xì)察，或是乏于見識，便觀察不出?！?/p>

程在天沒學(xué)過診脈的本事，只好問道：“師父，這脈象有什么不妥么？”秋雁子道：“不妥極了。你生性聰明，既然連楞伽指都能學(xué)會，學(xué)這區(qū)區(qū)輕功更應(yīng)無所掛礙了，何況我的輕功入門極易。如今想來，你定然是因這種脈象的緣故，氣血惰懶、一出即歸，輕功身法才始終施展不開。要是不把這脈調(diào)理妥當(dāng)，怕是無論如何也學(xué)不會輕功了?！?/p>

程在天道：“既是上蒼所賜，不會輕功便不會罷！反正又沒多大壞處?！鼻镅阕拥溃骸昂眯∽樱媸切乃紵o邪！你這種體質(zhì)雖說是天生的，但人力尚能斡旋挽回，你知道么？”程在天笑道：“要是師父出手，自然行了。”卻見她秀眉一蹙，嘆道：“你錯了，我并沒這等神通。只怕你這種怪病，當(dāng)世唯有‘春光先生’一定能治好，我親自動手，倒未必奏效?！?/p>

程在天奇道：“‘春光先生’是誰？我以前像是聽過這個名號。”秋雁子道：“你仔細(xì)聽好了。約莫十年前，江湖上便流傳著‘四君子’的軼事風(fēng)聞，都說他們是當(dāng)世武林中登峰造極的大宗師，而又博施濟(jì)眾，堪為天下英雄之楷模。這‘四君子’，乃是‘春光無限’孫晢、‘夏蟲無眠’夏語冰、‘冬雪無塵’曾平谷，以及……”忽的頓了一頓，微微一笑。程在天反應(yīng)奇快，道：“師父道號叫做‘秋雁子’，莫非也是其中之一？”秋雁子笑道：“果真聰明！我的綽號便是‘秋雁無聲’，雖然不才，可也忝居其中了?！背淘谔斓溃骸霸瓉硭麄?nèi)齻€是和師父相提并論的人物，想來也是德隆望重的高人前輩了。”

秋雁子道：“不錯。為師的本領(lǐng)實是其中最低微的，而其中武藝最高者，便是這‘春光先生’孫晢。他有著一身通天之能，卻從不以此自夸，更不好殺傷人命，專務(wù)扶危救難，不知接濟(jì)了多少窮苦百姓，也不知救活了多少身患絕癥的人。就連他平生最得意的絕技‘回春手’，也是用于舒筋活絡(luò)、養(yǎng)氣活血，只能救人不能殺人。我曾向他請教這‘回春手’的秘奧，他便把這功夫毫無保留地授給了我?？上н@‘回春手’深奧之極，我也只是學(xué)得一些皮毛?！背淘谔斓溃骸斑@‘春光先生’真是個大善人。師父自然也是?！鼻镅阕拥溃骸澳氵@張嘴真巧！為師如今便用這功夫來為你調(diào)理心脈，就算不成，也沒什么損害?！?/p>

程在天點頭稱是，很快便看到她的雙手各自搭在自己左右手上，這時她的手不再冰冷，像是溫水般暖，又如高處的水流一般飛速滑過手腕。程在天只覺妙不可言，恍惚間一股柔和的力道沖在手腕上，與她剛猛的純陽內(nèi)力有所不同，令他倍感舒服。剎那間，只見她又或疾或徐地在他手脈上來回游走，時而重壓，時而輕點，兩手同進(jìn)同退，敏捷之甚，更無半分忙亂。

程在天隨著她雙手的前進(jìn)、后退、輕點、重壓，心脈也時快時慢、時浮時沉地運轉(zhuǎn)起來。這般過了不知多少個來回，程在天脈搏漸穩(wěn)，到了最后，真正是從容和緩，井然有序了。

秋雁子見初顯成效，道：“如今你的脈搏一息四至、不浮不沉、柔中帶剛，已然是找不出什么弊病了。但你心律不調(diào)，仍不濟(jì)事。我如今再用‘回春手’，為你調(diào)節(jié)心律。”不容他分說，雙手便摸到了他的心臟所在。

程在天一驚，心臟撲通地跳，秋雁子把手抽開，冷冷地道：“你慌什么？”他臉登時紅了，只因天色已晚，秋雁子沒有察覺。他好生休息了一陣，心律才慢慢好轉(zhuǎn)了些。

秋雁子又把雙手輕按在他心臟上，這回是輕柔的推拿，動作比方才還要纖細(xì)，但程在天一顆心猛地想要往上竄，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如此又過了一炷香的光景，秋雁子才停下了，說道：“你不亂動，早就好了。不管怎樣，如今是大功告成了。”程在天道：“這……都怪徒兒不好?！?/p>

秋雁子道：“好了，不說這些啦。你瞧如今整個天都黑了，快用輕功進(jìn)去罷。要是還不會用輕功，今夜你便在這楓樹林過。”月光下身影一閃，便躍進(jìn)了門內(nèi)。

程在天驚道：“師父！師父！”但見后院大門緊閉，再無一絲聲響。那樹林中傳來陣陣怪聲，他霍地回頭一看，竟是幾只碩大的老鼠。要是在白天，他倒并不懼怕，但如今四下昏暗，連螢火蟲都不見了蹤跡，只有淡淡的一些月光，不由得怕了起來。

那幾只大老鼠咝咝拉拉地逼近，有一只竟咬在他的鞋子上。他在情急之下，猛地用力把它甩開，沖到門邊縱身一躍，這次竟輕輕松松地進(jìn)了門內(nèi)。他又驚又喜，連連叫道：“我學(xué)會了！我學(xué)會輕功了！”

只見秋雁子走了過來，月光下欣慰地笑道：“果然是一脈通，處處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