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在天走出不遠,只覺手中包袱、背間寶劍都沉甸甸的,似乎比往日重了不少,便到了一棵樹下歇息。他此時想道:“想要投軍,該往哪邊走?對了,如今到處都是練武場,只要找著一個,上去比一比武,那便能入西川軍了?!?/p>
他明知兵兇戰危,此去前途難測,但心想,古來從軍之士,膽氣何等豪壯?不知不覺地便吟起他們的詩篇來,像是為己壯膽一般:“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
只聽對面有人撫掌而笑,程在天起身四下張望,原來竟是那日他在江邊遇上的“船中五老”。那五個老頭子面相慈和,齊聲道:“接著吟詩,接著吟詩!”
程在天笑著點頭,又吟出一句:“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弊钭筮叺睦项^子接道:“平沙莽莽黃入天?!痹谒疫叺睦项^子又接道:“輪臺九月風夜吼?!绷鶄€人你來我往,很快把大詩人岑嘉州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吟誦完了。
程在天被這“五老”撩撥起了興致,略一回想,又吟出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來。那“五老”異口同聲地接著吟道:“欲飲琵琶馬上催。”最終,六個人便一同吟誦起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吟誦完了,大家都開懷大笑。程在天問道:“五老不在江邊逍遙自在,因何到了這里?”一個老頭答道:“江邊住得久了,暫且到岸上走走。”另一個老頭又問道:“少俠背著不小的包袱,腰間又懸著純陽寶劍,將欲何往?”程在天驚道:“這的確是純陽劍,老人家如何得知?”又一個老頭說道:“我們如何得知,并不打緊。你且先說,你要到何處去?帶著純陽劍作甚?”程在天道:“現今南詔犯境,晚輩想去從軍報國,這純陽劍十分尖利,帶著多半有用。”
話未說完,“五老”都一發訕笑起來。程在天怪道:“有什么好笑的么?”一個老頭笑道:“你既要從軍,兵器、護甲自然是聽候官長發放,這把劍縱是天下第一寶劍,帶著又有何作用?”程在天支支吾吾道:“我……我帶在身邊,總好過放在家里。”又一個老頭道:“罷了,罷了,這事倒也無妨。你要從軍,可知道哪處有人征兵?”程在天道:“晚輩聽聞近來各地都設有練武場,但凡上去比武勝了五場,即刻便能入于軍籍,又授伍長之職。請問五位前輩,近處可有練武場?”
一個老頭笑道:“隨我們來罷!老頭子走不動了,倘若走得慢了些,少俠休怪。”說完,五老同時邁出了腳,直是健步如飛,哪里像是老態龍鐘的糟老頭?程在天不禁訝異,也不敢怠慢,急急跟了上去。
那“船中五老”走得甚是悠閑,步法從容有度,還不忘跟程在天搭話。一個呵呵笑道:“你背上這把劍,可是偷的?秋雁真人送的?”一個正色道:“你可說得差了。瞧他這人頗有涵養,像是雞鳴狗盜之輩么?”一個又駁道:“我看,是你這話差了。以貌取人,犯的正是和孔仲尼一樣的錯?!币粋€又哈哈笑道:“能和孔夫子相提并論,那也不錯!”
程在天等他們說完了,這才說道:“不瞞五位前輩,我曾拜了秋雁真人為師,這把劍乃是她親手送與我的?!蹦恰拔謇稀甭犃?,又嘰嘰喳喳地爭了起來:“我早說過,他這把劍不是偷盜來的?!薄八粡埧谡f的話,你便信了?我說他是偷來的,你便不信我了?”“都別爭啦,反正如今這劍在他手上,那便是他的?!薄蔽铱茨氵@番說話,倒像放屁!商紂王殘暴,隋煬帝荒淫,可也曾竊據天下,天下就是他們的么?”“自古以來,天下是有德者居之。我看這位少俠德行完好,這把劍定是他的無疑?!薄澳阌质菓{什么看出來的?莫非又是以貌取人?”“你說來說去,還是說到‘以貌取人’上了?!?/p>
程在天聽這“船中五老”來回爭辯,絲毫不覺無聊,反倒像是三歲小孩子吵架那般,率真自然,妙趣橫生。他們越說越急,腳下也快了七分,走不多時便到了一處練武場邊上。那五個老人尚在爭辯不休。
程在天萬分無奈,對那“五老”說道:“五位前輩,莫再吵啦?,F今我們已到練武場邊啦。”一個老頭叫道:“你莫要怪我,方才都是他們嗡嗡亂吵,我可沒攪進去?!逼渌膫€老頭一個個叫道:“我也沒吵!”程在天又是好笑,又沒好氣,說道:“晚輩知道啦,千錯萬錯都是晚輩的錯,跟五老可毫不相干?!蹦俏鍌€老頭齊聲說是,張大了嘴叫道:“對,對!有理!”
一個老頭叫完了,終于吐出一句正話來:“少俠,若要從軍征戰,到了沙場之上,可不是說笑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仔細了,若像我們五個那樣不正經,倒不是好事?!庇忠粋€老頭語重心長地道:“打仗時務必勇于前沖,但更要防備刀箭。這兩句并行不悖,你可認真記住。”這時一個老頭呵呵笑道:“他有這等深厚的純陽內功,刀箭能傷著他么?”
程在天道更是大惑不解,問道:“五位前輩因何得知晚輩有純陽內功?”但那“五老”之中卻無一人應答,卻又有一個老頭說道:“自古道:‘有備無患。’刀箭又不長眼睛,倘若當時恰好沒運使內力,那便抵御不住了??傊切⌒臑樯??!背淘谔熳饕镜溃骸拔謇系姆胃佳?,晚輩定當牢記?!?/p>
那五個老頭依舊面相慈和,微笑相視了半刻,又意味深長地瞧著程在天。一個老頭說道:“‘古來征戰幾人回‘這一句,說是沖天豪氣也可,說是哀憫邊關將士也可。你真到了行伍之間的時候,胸中固然要存有豪氣,但也要時刻銘記其中種種的艱苦?!庇忠粋€道:“送你到了此地,從今以后,全看你的造化了?!背淘谔斓溃骸拔逦磺拜呉侥睦锶ィ俊蹦恰按形謇稀碑惪谕?,似吟似唱地道:“或棲于高山,或隱于江海;或勞于市井,或安于方外。孰能料之?”
五個人互相扶持著,同快同慢地往回走,身影恰似風中五棵微微搖動的蒼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