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見龍紫陽已為孫晢所斃,無不額手稱慶。法媞梅因為天方教和五毒教互為同盟之故,想到龍紫陽一死,哈德桑一定高興不起來,于天方教而言也不是好事,低頭沒有出聲。
程在天卻仍對龍紫陽所說耿耿于懷,他知道五毒教雖有龍紫陽、高蕙、李耀威、蕭如南這樣的兇徒,卻也還有蕓茹、湘竹、彬兒這類本性不壞的人,龍紫陽一死,如若整個五毒教土崩瓦解,真是有益無害么?只弄得無辜的人流離失所罷了。
他眼界既闊,思慮也漸入深處,到了這時,早已不迷信于“以殺止殺”四字,轉而篤信:無論殺了好人壞人,終歸是造了殺孽,造完這一殺孽后,倘使被殺之人有親友不忿,又來尋仇覓恨,如此冤冤相報,何時到頭?他不斷地往下直想,終于想出來一句話作結:“天有好生之德,若非必要,不殺人總比殺人要好。”
孫晢沒注意到程在天深思之狀,他此時還沉浸于擊殺賊首的快意之中,洋洋自得。倒是五老先說道:“老孫,咱們先回你的莊園去罷。那里事體繁亂,三天兩頭離不開你。”“可不是么,洞庭湖的風光,以后再來細賞不遲。”“有什么好賞的?洞庭湖再美,怎及得上西湖那般美?不如及早回去的好。”孫晢戲言道:“好好好,就依五位‘卿家’所奏!”
走出三五步,忽的一掌揮出,五指在空中轉了一個圓,只見那地上便似被巨石砸中一樣,被他的掌力壓出來一個大大的坑。程在天心想:“他的掌力好生厲害!如此神力,恐怕師父也難有,只有搬出太師父才可一比了。”孫晢道:“龍教主生前為非作歹,自然不是善類。但畢竟死者為大,自古吊民伐罪,也不及于逝者之身,我等還是挖個坑把他埋了,免得讓他的尸身風吹日曬。”程在天和船中五老自然稱好,動手把龍紫陽的軀體埋進坑內,又到水邊洗干凈了手。
法媞梅卻耷拉著頭,悶悶不樂。程在天忙問:“梅梅,怎么了?”法媞梅道:“龍教主不是好人,他如今死了,這本該是好事才對。但我爹聽說孫先生殺了他,我倆卻都是站在孫先生一邊的,那就不好了。我是他獨生女兒,他再生氣,也不會怪罪于我;但你就不一樣啦。他本就對你不甚喜歡,聽說這事后難免愈加恨你,說不定不讓我們在一塊了……”孫晢笑道:“人是我孫晢殺的,與程少俠有何相干?更何況我們不說,又有誰人知道?”法媞梅鄭重其事道:“請孫先生和五位老人家不要說出去。”孫晢和五老點頭允諾,法媞梅這才重綻歡顏。
孫晢道:“景也賞了,病也治了;人也殺了,尸也埋了,咱們走罷。”法媞梅道:“咱們去的真是西湖么?我聽說西湖風景秀麗,天下莫比,不知道是怎樣好法,早想親自去瞧瞧啦。”孫晢道:“好固然是好;但我在西湖住得久了,早就膩啦。”
程在天道:“青山綠水,看久了也會膩么?”孫晢笑道:“人性本來如此。譬如美味吃多了,再嘗一口便味同嚼蠟;花草看多了,再看一眼便淡然無趣。我再加一句,武林高手殺人多了,也嫌殺人太煩呢。”程在天真情流露,嘆道:“要是天下人人安居樂業、講信修睦,使得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也就免去無數殺人被殺的慘劇了。”孫晢笑道:“到了春園,你決計看不到這樣的慘劇。”
八人向東飛奔,對路上的人事都不暇多顧。走了一盞茶時分,卻有不少江湖豪客認出孫晢的,卑諂足恭,低聲下氣地叫道:“恭迎春光先生!”有幾個自報家門,自稱是什么“海沙幫”“忠義門”“毒蝎派”的,說到自己門派時,先把低垂的頭往上一翹,神氣活現,響了七分、高了八度地用力喊出。又有一些手頭帶著錢貨的,干脆對著孫晢雙手奉上。孫晢道:“孫某何德何能,受諸位如此盛待?”眼前黑壓壓的人群一涌而上,孫晢苦笑道:“告辭!”既不收禮、也不推讓,凌空一躍,便遠遠避開了他們。
其余七人也趕緊跟上孫晢。法媞梅道:“孫先生,穆圣說過,‘不貪圖他人之財,方得民眾之歡心。’你雖不是我教中人,但做出的事情,卻正好和穆圣的圣訓暗合,真主見了也喜歡。”孫晢哈哈笑道:“照你說來,老孫也該算作天方教的一員了。不過布施行善,萬法歸宗,是佛家也好,道家也罷;信天方教也好,信明教也罷,只要秉心持正、多行善事,便都該算作善人,實不該有門戶幫派之別。”五老笑道:“說得真好!”程在天也道:“孫先生高見,晚輩敬服。”
一行人走到天黑,將就著住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便又往前進發。他們的輕功雖快,怎奈從洞庭湖到西湖路途甚遠,橫跨了半個大唐,因而他們走到傍晚,一問人才知道他們身在彭澤縣,距那西湖尚有千里之遙。
正尋思要找個住宿的所在,孫晢卻眼力過人,目光落在一處祠堂門前,凝視著匾額上的“狄公祠”三字,說道:“咱們進去看一看。”程在天心想:“狄公狄公,莫非這祠堂供奉的是百余年前本朝的賢相狄梁公?那可真要好好瞻仰一番。”快步跟上孫晢。
法媞梅嘟了嘟嘴:“祠堂不是你們用來供奉死者的么?我不要進去,怪嚇人的。”程在天走到祠堂前,往里瞄了幾眼,道:“梅梅,里面的都是活人,個個會張口說話,你不必怕。”法媞梅道:“好啦好啦,你在我身旁,我就不怕了。”五老笑聲不止,先跟著孫晢、程在天進去了。程在天和法媞梅也挽手慢慢進了祠堂。
但見那祠堂里頭圍著二三十個人,官吏、百姓、豪紳、書生,無所不有。這些人有的仰望著祠堂中央的雕像,有的對那雕像行跪拜之禮,有的忙著在香案點上香燭、奉上貢品。
孫晢輕輕撥開人群,走到那雕像最前方,對著那雕像長揖不止,口里如同求神拜佛似的念道:“狄公亮節,孫某拜服!”船中五老雖不走近,卻也像孫晢一樣作揖,不敢對那雕像有絲毫不敬。程在天和法媞梅萬分好奇,一看那雕像:是個文官打扮,正襟危坐,神情卻猶如一個馳騁疆場的大將軍般,莊重威嚴。
程在天帶著法媞梅擠到孫晢身邊,問道:“孫先生,這里供奉的就是本朝狄梁公么?”孫晢笑道:“由古至今,當得起‘狄公’之稱的,除卻本朝狄梁公,尚有何人?當年狄公任彭澤令時澤惠百姓,大家對他感恩戴德,為他立了生祠,據聞過了將近二百載,如今仍是香火鼎盛。此時天色又暗,還有數十多個人來這祠堂,如此受人愛戴,更是只此一人了。”
程在天問那二三十個人,人人都說那雕像正是大唐名相狄仁杰不錯。程在天也聽父親講過狄仁杰的事跡,知道這位狄大人為官時替民除害伸冤,百姓無不把他視若父母,寧州、彭澤、魏州三地的老百姓還為他立了生祠,世世代代不忘他的恩德。便也低頭垂眉,拱手對那狄仁杰的雕像行了個禮。法媞梅既覺奇怪,又覺好玩,學著程在天的模樣照做了。孫晢作完了揖,佇立良久,開口道:“咱們走罷!”大家又朝那狄仁杰的雕像多看了幾眼,才緊隨孫晢出門。
是時怕已到了酉牌時分,又正值隆冬,晝短夜長,伸手已然看不清五指。卻說當時秋雁子傳授程在天武功時,也教了他聽聲辨位的本領,只是他待人時往往胸無城府、心口如一,自然不擅提防算計,對這本領少有習練,可說是荒廢了很久。但近來吃了龍紫陽的虧,他心地再好,也難免多留了些心眼,此時又像狄大人的精魄附體了一般,神志清醒至極,耳朵輕輕一抖,聽出了風聲有異。他二話不說,運起了全身內力,到處張望,十分警惕。
孫晢何等樣人,當然也察知了異狀,以他走江湖的經歷看來,如今風速驟然轉快,快得異乎尋常,定有絕頂高手逼近,并且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因此他也暗暗運勁,做好了萬全準備。船中五老和法媞梅卻仍舊渾然不覺。
驀然地上一震,遠方飄來陣陣低沉的蛙聲,聽起來不是一只蛙在獨自鳴叫,卻像有千只萬只蛙齊奏。這蛙鳴沉中帶重,不堪入耳,船中五老、法媞梅只聽了片刻,立地不穩,耳膜幾乎震裂。
程在天和孫晢仔細聽了那蛙聲,辨明了來向,兩人便不約而同向后轉了身。果不其然,一個身披紅衣的人呼嘯而過,一瞬間便到了他們面前。程在天想道:“來者不善!”誰知孫晢卻先叫出了聲:“夏老弟!”
對面那紅衣人右手拿著短棒,左手如虎爪般張開,似乎下一刻便要使出殺招來,但聽完孫晢這句話,立時便愣住了。借著祠堂那邊的燈光,程在天看他身材極為高大,長著丹鳳眼、臥蠶眉,威風凜凜。程在天越看越覺此人熟悉,但一時之間,如何想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