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沉悶壓抑,良久,紅麗開口道:“我最怕離別,我身邊的人卻一個個都離開了我,家燁,我們太像了,但是我們都無能為力,我們,”紅麗哽咽著:“我們只能好好活下去,背負(fù)著他們的夢想和希望活下去。”
周家燁抬頭,眼神空洞看著紅麗道:“抱抱我,讓我知道,我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我還活著。”
紅麗走過去坐下,緊緊摟著周家燁,兩個人就這樣,像還不會飛翔的幼鳥,面對家人的離去,無助地蜷縮在角落里。
千里之外,冷清的家中,德貴撫摸著喜慶的遺像,悲悸不已,喜慶走了好幾天了,德貴卻總覺得,他還在,每每拿起家中的任何一樣?xùn)|西,德貴都想著喜慶當(dāng)時碰觸著的樣子,喜慶小時候啊,可壯實了,像個小牛犢一樣,后來長大了,他離家在外,常常也不回來,在外面肯定吃不好,那個瘦啊,德貴心疼他,總是盡力滿足他的所有要求,這個被他視若珍寶的兒子,不管他犯下多大的錯,德貴都不忍訓(xùn)斥,可是,好好的人,就這么沒了。
德貴自責(zé),懊悔沒有好好管教他,年紀(jì)大了,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種錐心刺骨的痛,誰又能理解。
短短幾日,德貴的頭發(fā)全白了,蒼老的如同七八十歲般的暮年老人,他日日夜夜不敢合眼,一閉上眼,喜慶就在耳邊喊著:“爸,救我,我不想死,救我。”
英子痛哭一場之后,很快便走了出來,她煎熬地等待著,娘家人過來接她回去,逝者已逝,她只能盡快為自己做打算,即使背負(fù)著罵名也好,她還那么年輕,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帶著遺腹子守寡,就像母親說的,孩子以后還可以生,但是她只有拿掉現(xiàn)在這個孩子,才能再嫁個好人家,再重新開始。
喜慶的頭七過后,英子的娘家人終于鬧鬧哄哄地上門要人了,英子放棄了一切,什么也沒帶,這個家,也沒什么東西可以讓她帶走的,都留給德貴吧,他一個人,以后還要生活下去。
一群人正鬧哄哄地往出走,英子媽還奇怪,德貴怎么沒出來阻攔,這么順利就能帶走英子,早知道她就不叫這么多娘家兄弟了,回去還要請他們吃飯,太不劃算了。
“站住。”忽然傳來一聲吶喊,眾人回頭望去,只見德貴手里舉著一把菜刀撲了過來,眾人紛紛躲避,德貴直撲到英子媽跟前,惡狠狠盯著她道:“英子肚里懷的是我趙家的孫子,你今天敢?guī)俗撸揖透音[出幾條人命給你看。”
英子媽不住地往后躲著,勸道:“親家,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德貴身后,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悄悄上前,一腳踹在了他的關(guān)節(jié)處,德貴跪倒在地,周圍的男人們趕緊撲過去搶下了他手里的菜刀,英子媽這才舒了口氣,氣定神閑道:“英子,咱回家。”
英子扭頭看了德貴一眼,眼里沒有一絲同情,她決然轉(zhuǎn)身,大步向前走去。
德貴匍匐著上前扯住了英子媽的褲腿,不住地喊道:“不要走,不要走…”
幾個娘家兄弟沉默著把德貴拉開,護(hù)著英子媽走出了院兒里。
身后,德貴跪在地上,朝著他們的背影重重磕著頭,大聲哭喊哀求著:“英子,留下我孫子,我求你了,英子,你留下孩子,給老趙家留個后。”
他不知道英子有沒有聽見,望著人群遠(yuǎn)去的背影,德貴絕望地跌倒在地上,來回打著滾兒嚎哭著,這個年過六旬的男人,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狠狠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了。
不過兩天,老三媳婦帶來消息,孩子沒保住,她也與英子家鬧翻了。
德貴唯一的希望,破滅了,老三媳婦的話,就像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德貴的生活,陷入了無盡的灰暗與絕望中。
醉醺醺的一夜過后,清早,德貴忽然想開了似的,坐在小館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頓羊肉面,去了一趟房產(chǎn)中心后,他便打了車回到村里的家中。床上,德貴點了煙抽完,又續(xù)上一根,不時看看屏幕,似乎等待著誰在接電話。
紅麗穩(wěn)了穩(wěn)心神,接起電話道:“爸,你要是悶的慌我來接你,咱們出去走走。”
德貴笑道:“我老了,哪也不想去了。”停頓片刻,德貴又道:“紅麗,爸跟你說個事情。”
“你說。”紅麗屏著呼吸靜靜聽著,說來奇怪,她心里隱隱升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卻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什么。
德貴道:“其實我知道,你不是我親生的,你是那個包工頭的娃。”
紅麗滿以為他是太過傷心,有些神智不清了,忙打斷他的話道:“爸你胡說什么,我就是你親生的。”
“呵呵,”德貴苦笑道:“你媽一直以為她瞞住了我,其實啊,我早就知道了,我撞見過,只是沒說破而已。”
紅麗沉默聽著,德貴嘆息道:“這么些年了,我一直忍著,就是想給你們幾個一個完整的家,但是自從你媽走后,我一看見你,我心里就恨,你跟那個男人長得太像了,我實在沒辦法原諒他,我就都報復(fù)在了你身上,我見不得你有好生活,我就要看著你孤苦無依,我心里才痛快。”
聽到這兒,紅麗早已泣不成聲,德貴猛灌了一大口酒笑道:“我想明白了,我也放下了,這些年苦了你了,我沒什么能給你的,城里的房子你就留著吧,你要是想去看他,就去吧,你媽走的那晚,給你說了地址,我都聽見了,以后啊,你好好的生活,我希望你好好的,再不要受一點傷害。”
紅麗感覺到他在交代后事,忙擦干凈眼淚,強顏歡笑道:“爸,你永遠(yuǎn)是我爸,你好好在家待著,我這就買票回來接你,你等著我啊。”
德貴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強忍著像火在燃燒般痛到撕裂的感覺,虛弱道:“戒指,是我拿的……”
喜慶,麗麗,老婆,我來了……
“爸,爸,聽的見我說話嗎?”紅麗根本沒心思認(rèn)真聽他說些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喊著,電話那頭卻再沒了動靜。
墻根處,一個空的農(nóng)藥瓶子被風(fēng)吹倒在地,搖晃著流出了最后一滴液體,它叫生命。
殘陽凄艷,紅麗回去的時候,德貴的遺體已經(jīng)被爺爺做主,草草下葬。
短短數(shù)日,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紅麗已經(jīng)麻木,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了,德貴的墳前,一只烏鴉凄厲地叫著,紅麗揮了揮手,烏鴉盤旋著飛走,逐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天空。
改麗已然哭到暈厥,被方成帶上了車,匆忙離開。
紅麗一襲黑衣,靜靜地站在這蒼茫的黃土地上。
人吶,在命運里浮沉,最終歸于虛無。幾捧黃土,一座孤墳,入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凈。
紅麗經(jīng)過的地方,村里的老人都灑上了符水,這家子人,太不祥了,哪有人不怕被噩運纏身的呢。
老家的房子早已被爺爺尋了理由占據(jù),紅麗也不想去爭奪,世態(tài)炎涼,人心如此,她一點也不意外。
低價賣了縣城里的房子,這里,這一切,再沒什么好留戀的了。
紅麗忽然想去看看他,親生父親,紅麗想看看,他是不是特別幸福,家庭美滿,兒孫承歡膝下。
一張火車票,一天一夜的路程。
紅麗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那棟老舊的樓房。門口處,幾個老太太正在聊著家長里短,紅麗上前詢問道:“大媽,趙富興家里怎么沒人啊。”
一個大媽回頭笑道:“趙富興可是咱們這里遠(yuǎn)近聞名的大富商,人家早就搬到別墅區(qū)了。”老太太用扇子指著對面道:“這一片呀,全是人家的,他們家就在別墅區(qū)的中心位置。”
“哦,謝謝你啊。”紅麗道過謝,又朝對面走去,按照大媽說的位置,她很快就找到了這棟別墅,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紅麗看著這棟樓,跟其他的不太一樣,整體都要更加氣派些。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忽然院子里走出來一男一女,看樣子應(yīng)該是夫妻,女的還推著一個嬰兒車,車?yán)锏男『⒆邮治枳愕钢爸裁矗t麗猜想,看他們的年紀(jì),這應(yīng)該是孫子吧。
忽然,紅麗心頭一緊,難道他就是……
那對夫妻很快發(fā)現(xiàn)了紅麗,兩人嘀咕了一下,男人朝紅麗走了過來。
紅麗一直盯著他看,男人走上前,和善親切地笑道:“姑娘,你找誰。”
“哦,”紅麗回過神來,歉意道:“真不好意思叔叔,我找趙富興先生,打擾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