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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刺槐與櫻花

第十章

農歷臘月二十九,一場暴風雪在夜間襲來,天亮時雪停了,強勁的西北風仍在呼嘯,屋頂樹梢不間斷地響著尖厲的唿哨聲。屋內的溫度急劇下降,羅大槐醒來時火炕已經涼透,沒有一絲熱乎氣,泡黃豆的大盆結了一層薄冰。打著寒戰(zhàn)穿好衣服打開房門,一道半人高的雪墻立在眼前,屋前窩風,聚集的大雪把家門封住了。

三個女人也被屋里的寒氣凍醒,一家人拿著各種工具齊上陣,好不容易從家里在雪堆里打開一條通道,院子里的積雪鏟到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廂房里的石磨被凍死推不動,生了柴火烤了好一陣子才化開,黃豆已經泡好,不做成豆腐白瞎了。

做好了豆腐也是個事兒,本想趁著年前多做點豆腐賣個好價錢,羅大槐泡了比平時多一倍的黃豆,做好的豆腐將近兩百斤,怎么運到城里?平地的雪有一尺多厚,遇到雪崗還不知有多高多深,趕驢車進城是不可能的,只能挑著擔子步行。大槐娘想把二槐叫回來跟大槐一起進城,被羅大槐阻止了,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不能扔下東家的活兒不管。

大槐娘說:“你一個人頂風冒雪挑著那么沉的擔子進城我不放心,要不別去賣了,凍點凍豆腐壓點豆腐皮年后去賣也一樣。”

羅大槐收拾著擔子說:“天氣不好才能賣出好價錢。”

杏兒也勸哥哥不要冒險,這么冷的天凍壞了可不值得。羅大槐同樣聽不進去,年貨還沒有買全,最關鍵的是想給英子買條圍巾。入冬以來,不管多冷的天,英子一直陪伴著自己進城賣豆腐,一個姑娘家穿著男人的靰勒鞋,帶著狗皮帽子,跟著自己風里來雪里去實在不容易,過年了不給買點禮物說不過去。

正爭議著,英子從鄰居家借回一副挑擔,看樣子是準備跟羅大槐一同進城。羅大槐看著英子斷然地說:“今天不比往常,你不能去,老實在家呆著。”

英子的態(tài)度也很堅決:“你進城我就得跟著你,冰天雪地的你一個人連個幫手都沒有,遇到點事兒咋辦?再說,我以前住在吉林的那個地方,冬天比這里冷多了。”

“你沒挑過擔子,肩膀受不了。”

“我可以少挑一點,你可以多輕快一些。”

杏兒插話說:“我跟我哥去,我能挑動擔子。”

大槐娘說:“你更不能去,你身子還沒有長成,凍壞了是一輩子的事兒。”

英子的身子就長成了?羅大槐覺得娘有些偏心眼,不過這也提醒了他,他想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少挑兩板豆腐進城,英子和杏兒都不用跟著他去。

英子可不這樣想,她知道大槐嘴上不說實際上還是很愛護自己,越是這樣越要分擔他肩上的擔子,不然,有什么資格在這個家庭里生活下去。她把剩下的兩板豆腐裝在借來的挑擔里,挑起來試一試,蠻有把握地對羅大槐說:“沒問題。”

羅大槐知道英子一旦犟起來誰也攔不住,當她兩眼直直地亮亮地看著你,就表示她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把英子拖回屋里重新為她穿戴:找出家里僅有的一雙輕易不舍得拿出來的長筒氈襪套在英子的腳上,褲腿里不透風不透雪,穿上墊著厚厚干草的靰勒鞋,多冷的天多深的雪都不怕;脫下自己身上的老羊皮坎肩強令英子穿在身上,自己換了一件補丁摞補丁已經滾套的長身舊棉襖;在英子的頭上圍上兩層圍巾,扣上狗皮帽子,脖子上系上一張完整的野兔皮,這才滿意地停下手。

整個過程中英子心里一直暖融融的,她在屋里走了幾步說:“你把我打扮成笨狗熊了。”

羅大槐抬手拍了一下英子頭上的狗皮帽子說:“你比狗熊還笨,非得跟我遭這份罪干啥?”

英子心說,我不是杏兒,可以在哥哥面前偷偷懶撒撒嬌,何況杏兒并不偷懶撒嬌,一天不成親,我永遠是個外人。

收拾妥當,羅大槐和英子挑著擔子走進雪地里。太陽剛剛冒頭,在這極寒的天氣里也縮緊了脖子,不肯向這銀白的世界里多釋放一點熱量,只黯淡地散射著沒有熱度的光線。西北風裹挾著雪沫子肆虐無阻,形成一條條一道道的雪霧,迎面撲打在人的臉上讓人透不過氣來。凜冽的寒氣使得口中呼出的熱氣很快形成霧狀,在眉毛上和臉部四周的帽沿上結上厚厚的白霜,熱豆腐散發(fā)出來的熱氣也越來越稀薄。

羅大槐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走在前面在雪地里開路,讓英子踩著他的腳窩跟在后面,為她擋風,也省些力氣。

英子低著頭雙手緊緊拉住扁擔子上的繩索,兩板豆腐有四五十斤,壓在肩膀上越來越沉,漸漸有了疼痛感。身子被壓得朝一側歪斜,腰也挺不起來,一陣強風襲來,腳步一趔趄擔子落地。換個肩膀重新挑起,咬著牙沒走多遠還是挺不了多久,兩只肩膀輪換著挑著擔子,依舊跟不上羅大槐的腳步,越拉越遠。

羅大槐一直側身關注后面的英子,見她實在挺不住了,便原地站住等英子趕上來,單手擎起英子肩上的擔子挑在自己另一側的肩膀上。英子空身跟在羅大槐的后面,等肩膀上的疼痛感消失又重新接過自己的擔子挑在肩上。誰都無法開口說話,一開口便會灌進一肚子的寒風,兩個人如此循環(huán)往復地踏著厚厚的積雪頂著寒風默默前行。

走了一多半的路程,指尖腳尖和臉頰有了針刺般的疼痛感,隨后漸漸地麻木。羅大槐放下擔子揭開棉大衣把英子抱在懷里,用胳肢窩緊緊夾住英子的兩只手,低下頭左臉緊貼在英子的右臉上,感到熱乎了換成右臉貼左臉,不停地原地轉圈跺腳。

第一次被男人擁在懷里的英子緊閉著雙眼,配合著右臉貼左臉、左臉貼右臉,隨著羅大槐的腳步跺出整齊有力的鏗鏘聲。手腳和臉頰漸漸恢復了知覺,股股熱流在身體里涌動,她一遍又一遍地命令自己:不許哭,不許哭!逃難路上那么艱難都沒哭,現在哭多沒勁,倒顯得自己弱不經風。

身子暖和過來繼續(xù)前行,終于趕在豆腐被完全凍住之前進了城。城里的氣氛有些特別,沿街平日關門的店鋪紛紛開門營業(yè),不時響起燃放的鞭炮聲,人們的臉上帶著輕松和喜悅紛紛走上街道清掃積雪,叫賣聲笑語聲鞭炮聲在這寒冷的天氣里似一團團火。

梆子聲一響,擔子里的豆腐成了搶手貨,一條街還沒走到頭便被搶購一空。最后的一板豆腐被一家新開業(yè)的羊湯館全包了,店里生著火爐子,羊湯館的老板熱情地邀請羅大槐和英子進店暖和暖和。跟店老板交談后才知道,城里的老毛子在昨天下午全部撤走了,人們早就盼望著在沒有小鼻子和老毛子占領的情況下好好過個年——只屬于中國人自己的年。

站在火爐旁烤火的羅大槐替英子問了一句:“老毛子滾回老家了?”

三十多歲的店老板身板很硬,眼睛也有神,他憤憤地說:“老毛子跟小鬼子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占了中國的地盤哪會輕易地撒手,聽說要長期占據旅大那塊地方建軍港。”

如同黑暗中剛剛燃起的火苗忽地被大風撲滅,英子原本明亮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本來就是沒有多少希望的事情,聽到這樣的斷言仍不免打了個寒戰(zhàn),現在想不想回日本都是回不去了。

羅大槐見英子臉色蒼白嘴唇青紫,緊縮著身子抖個不停,便要了兩碗羊湯四個燒餅。一路上寒風刺骨身子早已涼透,他能挺住英子可挺不住。

英子雙手捧著熱乎乎的大海碗小口喝著香氣濃郁的羊湯,這是她來到羅家后第一次吃到有肉的食物,舍不得一口氣吃完,目光灼灼地看定羅大槐。今天如果是他自己進城,肯定不會這樣奢侈破費,不信任歸不信任,他還是把對自己的關心都融化在這碗濃濃的羊湯里。

羅大槐往英子的碗里加了一勺辣椒面,催促說:“看我干啥,大口喝,最好喝出一身熱汗,才能把身子里的寒氣逼出來。”冰天雪地才見真心,咋能虧待英子,他從自己的碗里撈出羊下貨往英子的碗里放,英子端著碗躲開了。他說:“聽話,你正長身子,多吃點。”

英子說:“你才應該多吃點,一年到頭多累呀!”

店老板走過來笑聲朗朗地說:“好啊,這樣多好,中國人早該過上正常的日子。小店今天開業(yè),二位是第一批客人,半價優(yōu)惠熱湯管添。”

英子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謝謝,先生貴姓?”

店老板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先生不敢當,在下李東升,比二位癡長幾歲,不嫌棄的話叫我李大哥好了。以后進城賣豆腐,可以先來小店,作為老主顧常來常往。”

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羅大槐來了興致跟李東升攀談起來:“聽口音,李大哥好像不是本地人。”

李東升坐到桌子對面說:“我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九一八’事變那年流亡到關內做點小買賣,走了很多地方,光復以后才回來,所以口音聽起來有點雜。”

羅大槐現在對有關日本的事情特別感興趣,他問道:“李大哥走南闖北一定見多識廣,你說這小日本占了咱們東北這么多年,戰(zhàn)敗投降以后都咋樣了?”

李東升不易覺察地看了一眼英子說:“日本鬼子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關東軍一部分被消滅,剩下的做了俘虜被蘇聯人押送到西伯利亞做苦役。美國人在日本本土投下兩顆原子彈,那玩意兒威力巨大,一顆原子彈能毀滅一座城市,十幾萬幾十萬日本人丟了性命,寸草不留。美國人占了日本,審判那些戰(zhàn)爭惡魔,把他們送上絞刑架,現在輪到日本人嘗嘗國破家亡的滋味了。”

一直低著頭喝湯的英子突然被熱湯嗆著了,彎著腰連連劇烈地咳嗽,咳得刮心刮膽翻江倒海一般,一張臉憋成了紫紅色,眼淚隨著咳嗽不斷地顫落。羅大槐用力拍打著英子的后背,不無憐憫地說:“不讓你來偏要來,是不是凍著了?”

一口氣好不容易喘勻了,英子拍著自己的前胸說:“嗆著了。”她明白羅大槐這是在替自己打掩飾,她也極力使自己劇烈震蕩的心情慢慢平息下來。

李東升觀察著兩個人的表情,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冒昧地問一句,二位是什么關系?”

羅大槐搶先說道:“她是我媳婦。家里沒有多少地,糧食不夠吃,靠賣豆腐做點小本生意為生,以后還得靠李大哥多多關照。”

李東升的眼光是何等的銳利,他早在英子日式的鞠躬和不同于一般農村女人的問候中有所察覺,又在英子聽到日本戰(zhàn)敗現狀后產生的劇烈反應中得到證實。他讓伙計給兩個人的碗中添滿熱湯,意味深長地多說了幾句:“其實,日本的老百姓也是這場非正義非人道的侵略戰(zhàn)爭的受害者。就拿東北來說,關東軍全軍覆滅,女人和孩子四處逃亡,一部分死在逃亡路上,一部分幸運地回到日本,還有一部分無家可歸被善良的中國人收留。中國人不像日本人那樣沒有人性,日本人應該好好反思一下對中國人犯下的罪行和對中國人的傷害。”

原來留在中國的不止英子一個人,羅大槐心里放開了,附和著說:“就是,日本人總覺得自己了不起,不吃點苦頭不知道悔改。”

英子低頭不語,逃亡路上的慘狀歷歷在目不堪回首,自己成了無家可歸的那部分中的一個已是事實,只希望母親和弟弟妹妹能幸運地回到日本。大槐話里有話,是在借機敲打自己,可他終于肯在外人面前承認自己是他的媳婦,這比什么都重要。她伸手在羅大槐的腿上擰了一把。

羅大槐大張旗鼓地叫到:“你掐我干啥?我說日本人又沒說你。”

英子羞澀地低下頭,小聲埋怨:“你也不怕李大哥笑話。”

李東升笑道:“二位真有意思,歡迎常來小店。”

吃飽喝足出了一身的透汗,兩個人跟李大哥告別去買年貨。該買的都買了,羅大槐問英子還想要點啥。英子拿著新買的紅圍巾說:“不買了,不是說年好過日子不好過嗎?”

羅大槐心疼地看著英子凍紅的臉頰,二話不說給她買了一盒粉一瓶雪花膏一盒擦手油。英子高興地想,又是下館子又是買毛巾買粉的,難得這么大方這么看得開,是因為過年了還是真把自己當媳婦了?

回去的路上順風,風沒減弱依舊寒冷,在羊湯館出的一身熱汗此時涼透了,變成了寒氣滲透在衣服里面,出城沒走多遠已覺渾身冰涼寒氣逼人。路上的積雪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踩實,凍成光滑的冰面,羅大槐挑著兩副空擔子,英子緊緊地拽住他的一只胳膊,一路上一跐一滑地低抬腿小步行走。腳底下一滑,兩個人同時踉蹌了幾步一同跌到,滾了一身的雪,頭上的帽子肩上的擔子也摔出去好遠。相互拉扯著爬起來,剛笑了幾聲便被風嗆在嗓子眼里,趕緊扣上帽子撿起擔子繼續(xù)往家趕。

銀白的世界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線,天地間空寂遼闊,肆虐的風聲不停息地盤旋回蕩。兩個人選擇在沒有人踩過的雪地里行走,腳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雖說費點力氣還不至于摔跤。

低著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羅大槐忽然回頭問道:“英子,李大哥的那些話都聽明白了?”

英子依舊跟在后面踩著羅大槐的腳窩走,她大聲回答:“聽明白了,他以后要長期買咱的豆腐。”

羅大槐接著問:“還有哪?”

英子走近幾步拽住羅大槐的胳膊,沖著他的耳朵喊:“我無家可歸,以后得靠哥哥養(yǎng)活了。”

羅大槐看著前方說:“叫不叫哥你都是我媳婦,我不養(yǎng)活你誰養(yǎng)活你。”

英子趴在羅大槐的肩上無聲地啜泣,彼此的心結終于解開,她卻感到十分的虛弱。

楊允勇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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