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未落山,后院的柴房里面就陰暗起來。僅有的一扇小窗戶用木頭釘死,就是大晌午也進不來多少陽光。門口守著兩個婆子,她們正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著閑話。
“兩位媽媽辛苦了。”宋姨娘大老遠就賠著笑臉過來。
兩個婆子見到是她并未挪動腳窩,“這早晚天氣冷,領了這樣的差事是夠晦氣。本來今天晚上我們老姐妹做東開局,手氣好能贏幾吊錢。就是贏不著銀子,也能吃杯熱酒,好過在這里吃冷風挨凍?!?/p>
宋姨娘聽了趕忙從懷里掏出些散碎銀子塞進她們手里,又讓身后的小丫頭把一壺酒奉上,“耽誤兩位媽媽發財,這點小意思請收下。另外我還準備下一壺熱酒,特意帶來給兩位媽媽驅驅寒氣?!?/p>
“宋姨娘客氣了。”她們毫不推卻的收下銀子,又眼巴巴的瞥著那壺酒,“這酒我們可不敢吃,若是耽誤了差事……”
“能耽誤什么差事?兩位媽媽在府里大半輩子,辦事從來都是妥貼,連太太都夸贊過。這桃花酒性子最是溫和,一個人喝這一壺都沒什么事。我不過是想要進去跟四姑娘說說話,一會兒就出來,還請兩位媽媽通融通融?!?/p>
“這……太太吩咐不許四姑娘見人,免得她發起瘋來傷了誰?!?/p>
宋姨娘聽了趕忙回道:“我是偷偷來的,即便是被四姑娘傷了也不敢聲張,更不會牽扯兩位媽媽。四姑娘到底是從我的肚子里爬出來,一想到這大晚上起涼風,里面連個御寒的被褥都沒有,我就寢食難安……”說道此處,她不由得哽咽難言,眼淚在眼中打著轉。
兩個媽媽見狀動了惻隱之心,再三叮囑宋姨娘有什么話快說。
宋姨娘謝過進了柴房,一推開門迎面就有一股子發霉的味道沖過來,嗆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屋子里靜悄悄,能聽見窸窣的聲音,估計是老鼠。她睜大眼睛適應了好一陣,這才瞧見靠墻角有一個小小的土炕,上面鋪著些稻草,娉婷正盤腿大坐在上面。
“四姑娘?!彼p呼一聲快步走過去,眼中除了心疼還有驚訝,繼而是哀傷。
雖說四姑娘在眾姐妹中最不得寵,可怎么說也是小姐主子。每日里吃穿不愁,連個手指頭都不用動彈。眼下住在這滿是老鼠、蟑螂的地方,連個壯膽的人都沒有,想想就覺得可怕。可眼前的四姑娘滿臉的平靜,看見有人進來既不哭喊也不動彈,看來不瘋也是呆傻了。
想到這里宋姨娘忍不住大哭起來,“我白操了半世的心,這下什么望都沒了!四丫頭,你好命苦。托生在我肚子里,平日里受氣也就罷了。眼下老爺、太太要把你送到桃花庵去,我卻連話都說不上。你若是清醒過來還有一分盼頭,可現如今……嗚嗚……”她扯著娉婷的手,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還沒死,姨娘到這里哭喪來了?”娉婷嫌棄地撇開她的手,眼中透著一分不耐,一分嫌棄,還有幾分矛盾掙扎。
聽見這話宋姨娘趕忙抹了抹眼淚,細細的打量起娉婷來,繼而驚喜得問道:“四姑娘感覺怎么樣?我聽著你說話挺明白。我這就去回稟太太,四姑娘神志清醒,不用去什么勞什子庵了。”說罷扭身就要往外面走。
“壓根我也沒瘋癲!”娉婷冷哼了一聲,“姨娘本是個通透人,怎么還不明白?眼下瘋不瘋你我說了都不算數。我把寧婉婷傷了,留在府中也沒有什么好果子吃。去庵里也好,最起碼落了個心靜,我也需要找個地方好好想一想?!?/p>
“你……是四姑娘?”宋姨娘扭過身,上下打量了她好一陣,這才有些慌張地問道。
“我倒希望我不是,可偏偏我就是!”她的眼神變得迷離,望著窗戶不動彈,臉上的滄桑不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
宋姨娘見狀眼淚再次涌出來,心中剛剛涌起來的欣喜被巨大的哀愁替代。她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又從懷里掏出個用紅繩拴著的三角形符咒,“這是過年的時候我在廟里求來的,能辟邪保平安。你戴上興許就好了!”在她看來娉婷一直在胡言亂語,病得不輕!
“若是佛祖有靈,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娉婷嗤之以鼻,連正眼都沒瞧就把符咒扔了。
“四姑娘可不能褻瀆佛祖!”她趕忙把符咒撿起來,不管娉婷樂意不樂意,死活壓在稻草下面,“保一晚上平安就好。等明個兒去了庵里,就不用害怕了。只是……”
她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掉下來,“去庵里能得菩薩保佑,總比在府里瘋癲的好,看樣子真得去了。你好好靜養,我會央求老爺、太太早些把你接回來。好在對外宣稱你是為老太太祈福,不妨礙名聲。
只是你把大姑娘傷成那樣,太太心中難免有氣。你這一去,怕是不會輕易讓你回來。若是耽擱一二年,不是把你的青春都誤了?我就恨自個人微言輕,有我這樣的親娘只會拖累你。
有時候我就想,自己還不如早早死了干凈。那樣你就能像六姑娘一般正經養在正房,雖不如大姑娘是嫡出,卻也比你和五姑娘強?,F在看不出差別,等到以后聘人家就不一樣了。
眼下看見你這樣,我活著更是沒有了盼頭。老天爺睜睜眼,讓我斷了這口氣就干凈了……”
“想要死還不容易?抹脖子、上吊、喝藥、跳河……姨娘若是想死恐怕都死過上百回了。這里又沒有旁人,姨娘何必演戲?我心煩,姨娘還是走吧。”娉婷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哭訴。
宋姨娘聞言瞥了一眼門口,挨近土炕壓低聲音說道:“姑娘何必這樣口冷心冷?我若是死了,這府里還有誰是真心為你?我這輩子沒什么指望,只要你能有個好前程,我便是送了這條賤命又怎樣?”
看著宋姨娘攥緊絲帕的手,娉婷不由得好好審視面前的人。她捕捉到宋姨娘眼中一閃而過的亮光,心下不由得一動。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宋姨娘一直都是唯唯諾諾的模樣,她生的女兒跟她一樣。這也是前世自個著了她們母女道的緣故。如今得以重生,沒想到自己卻變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娉婷竟說不清孰是孰非了。
娉婷覺得頭疼,揮揮手攆宋姨娘離去,外面也傳來婆子催促的聲音。
宋姨娘從貼身衣服里掏出些銀子,“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別看你去的地方是佛門凈地,還是有這東西好辦事。這些年我也沒多少積蓄,容我把首飾偷偷變賣了,折成銀子再托人給你送去。在外面別委屈自個,有事就捎信回來,我再不中用也會想辦法周全?!?/p>
外面婆子再次催促起來,宋姨娘不得不離去。
看著她留下的銀子,娉婷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