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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普通人的逐夢時代

第三十章、畢業流年

不管是中專還是大學,幾乎所有的院校都一樣,畢業,就意味著各奔東西,而散伙飯更像是最后的晚餐,唱歌、喝酒、擁抱、哭泣……不管平時多么不茍言笑多么單純安靜的同學,都會放松開來,盡情地喧瀉別緒。與其說和同學告別,不如說與青春訣別。

這次,楊夢文不再回避,和他坐在一個桌的,有安曉華,還有趙美英,這兩個明爭暗斗了幾個學期的同學終于和她們斗爭的目標坐在了一起。但彼此卻一言不發,只是喝酒,左一瓶右一瓶,幾輪下來,桌上已經擺滿了空啤酒瓶子。令楊夢文詫異的是,這兩個女子酒量了得,大有不拼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的架勢。而他自己,三瓶啤酒下肚就覺得有些不適了,再這樣喝下去可別出什么事呀?他想了想,端起酒杯走到兩個人身后,打算說些什么。可就在這時,趙美英突然回過身來,一把摟住了他的腰,然后號啕大哭。他想推開那緊摟著自己的雙臂,卻聽安曉華歷聲道:“讓她抱一會兒能死啊?”

他木訥著張著兩手不知所措。桌上,其他同學沒人理會這邊發生的事,都在舉杯喝酒,有男同學還抽起了煙。

趙美英哭了幾聲后,突然又一把推開他,抹了一下眼睛說:“滾邊去!去找你的曉娜吧!”

楊夢文一驚,她是怎么知道孫娜的呢?正瞪著眼睛驚詫地想呢,安曉華白了他一眼說:“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也知道,誰讓你把人家給你寫的信隨便放書桌里呢!”

“你們……你們翻我東西!”他指著安曉華卻再也說不上來了。

這時,安曉華端著杯子站了起來,往他手里的杯子上撞了一下:“喝了!”

他遲疑了一下,見她喝了下去,自己只好也把杯里的酒喝光了。可剛想往自己的座位走呢,安曉華卻一伸胳膊:“抱一下吧,或許永遠也不會見面了!”

他愣神的功夫,安曉華的胳膊已經攬了過來,直接插到他的腰際。他看了看其他同學,根本沒人理會,他試著環了下胳膊,輕輕地攬著安曉華的肩膀。耳畔,安曉華輕輕地說:“給你那么多機會,竟一次都沒有抱過人家,膽小鬼!”

像擁抱自己的青春和愛情一樣,擁抱過后,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不斷升起國旗的豪邁中、在不斷奏響國歌的雄壯里,他們各奔東西了,像滿天的星星一樣散落在廣袤的天空里,去各自尋找著發光的機會。自此很多年,音迅全無。

三年的中專生活結束了。那時,國家對于大中專畢業生已經不再包分配了,找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是每一個畢業生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楊夢文帶著理想與抱負回到了家鄉,而工作對于他來說,卻是遙遙無期。他在家里一面幫哥哥干農活,一面耐心地等待著,等待一個屬于自己的機會來臨。盡管他從來也不曾忘記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也不相信自己就這樣在農村成為一個農民。

家里人都為楊夢文的工作著急,而他自己卻像沒事一樣整天樂呵呵地幫哥哥干這干那。農田里的活他幾乎都干遍了,什么插秧、割莊稼、打場……干得樂此不彼,有時還到鄰居家幫忙。鄰居們都說,你這學不是白上了嗎?而他總是笑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要利用在家的這段時間幫家里多干些活,說不定哪一天忽然來了消息去上班了,那自己將再沒機會干農活了。再說,自己上學的這幾年,花了家里不少錢,父親去世后,四哥和五哥為了這個家不得不輟了學,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擔。不僅僅是生活的重擔,還要供他完成學業。楊夢文在家排行最小,而有人說,家里最小的往往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也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如果說最小的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這樣的觀點或說法楊夢文覺得完全贊成,因為自己就是實例;但如果說最小的是最幸運的那一個,這樣的說法他是完全反對的。他明白,其實,所謂的幸運,不過是父母和哥姐所給予的。就他而言,他的幸運,卻是哥哥選擇了對自己未來的放棄,才換來了他上學夢的延續。

突然有一天,四哥楊時文從場部回來說,場里要招工了,是正式職工,給分地。楊夢文根本沒在意這件事,他想分了地又怎么樣?只要自己工作有了著落,戶口一遷移,分的地也會收回去的。但母親說,可是考一考試試,萬一要是找不到工作也好有個生活來源。他答應了母親,在他看來,母親說的話都是對的,不能反駁。對于這種考試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他甚至覺得自己和其他職工的兒女在一個考場參加考試是對自己三年中專生活的一種侮辱,人家也沒上什么中專,參加考試不過是個形式,反正是場里的職工子弟,還能不給分地?考試結果出來了,一點都不意外,楊夢文考了個全場第一名,成為縣農場的一名正式職工。送通知書那天,來家里的是當副場長的劉哥。他一進門又和以前一樣,好一頓夸,直說小六子歷害。楊夢文打了聲招呼就進了里屋。這是四哥和五哥新蓋起來的房子,三間紅磚大瓦房。楊夢文聽母親說,蓋房子還落下不少饑荒呢,但都是親戚的,慢慢還。

翻著書,楊夢文聽見母親正和劉哥說著什么,隱約聽見他們說的是自己工作的事。母親的意思是想請劉哥幫忙和場長說說,看能不能讓他到場里當技術員,因為畢竟是學農的。劉哥說不好辦,場長的兒子也剛畢業,現在已經在場部上班了,這次考完試成為正式職工后就安排當干部了,場部沒有空缺了。

母親還想再說什么時,楊夢文走出屋說道:“媽,劉哥,我不去場里當什么技術員!我將來不會在咱們縣工作的!”

劉哥也說:“老姨,先別著急了,慢慢等著吧。”

從三舅家的姑父那論起,劉哥應該叫楊夢文母親為姨。說著話,劉哥就回去了。楊夢文和母親一起送劉哥走,到院外時劉哥還說呢,大概意思還是說,“這小子錯不了”之類的話。

楊夢文心里清楚,錯不了是錯不了,但工作沒有著落呀?只能慢慢等機會了。

深秋之夜,清爽的夜風送走了白天干熱的空氣,從窗外、從柴草垛、從打谷場擠進來,輕拂著楊夢文的思緒。想想自己上學的這三年,真是一段難忘的美好時光。

往事,如煙。

在如煙的往事中,楊夢文記得,那年暑假,在一次幫四哥干活時不小心弄斷了眼鏡的一只“腿”,他用膠帶纏好,又架到了鼻梁上。可是,怎么戴怎么別扭,不戴吧,自己又近視,看不清東西。那副眼鏡,他已經戴好幾年了,估計也是老化了。看著那副壞掉的已經過時的眼鏡,楊夢文越看越覺得難看。本來就不怎么好看的眼鏡,這下又雪上加霜,怎么戴呢?自己是班級的團支部書記,經常要在學生面前講話或組織活動什么的,戴這樣的眼鏡會影響自己形象的。于是,他就和四哥說,打算換一副新眼鏡。四哥問他是不是眼鏡度數低了?他說不是,反正也壞了,就是想換個新的。四哥又說,修一修還是能戴的。說完,他扛著農具出去勞動了。四哥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否掉了他更換眼鏡的計劃,雖然不太高興,但他也沒說什么,因為畢竟重新換一副眼鏡是要花錢的。

就戴著那副“斷腿”的眼鏡,他快樂地渡過了假期。在臨開學的前兩天晚上,看著母親為他準備著新學期要用的東西,聽著母親的叮囑,他復雜著那既期盼開學又留戀假期的心情。他準備到院子里透透氣,也順便再多看一眼這假期的夜空和繁星。在路過哥嫂的房間時,他偶然聽到四哥在說:“老弟馬上要開學了,我看他那雙鞋舊了,明天得上街給他買雙新的。”四嫂說:“是呀,老弟是班干部,家里再缺錢也不能讓他在外沒面子……”聽了哥嫂的對話,他眼里一熱,但強忍著終是沒讓淚水掉下來。外面,繁星點點,如一雙雙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他,而那每一顆星星,正是他眼里的淚光。

臨行前,四哥四嫂將那雙新買的鞋放進他的包里,讓他到學校后就換上。四哥還特意給了他些零錢,讓他找家眼鏡店把眼鏡修好。楊夢文答應著,并微笑著向母親和哥嫂告別,然后就迅速轉過身去,踏上了返校之旅。其實,他知道,那壞了的眼鏡根本無法修復,因為是從根部斷的,要修,除非換鏡框。而他也知道,四哥的想法是對的,如果能夠修復,那為什么還非得換新的呢?

其實,好多事情都是這樣,能夠修復的東西一樣會繼續陪伴你的生活,而換新的要是再壞了怎么辦?其實,他那時并不知曉,哥哥樸素的想法,卻詮釋了一個深奧的道理。

那個學期,楊夢文是穿著新鞋戴著舊眼鏡度過的。盡管他是戴著一副纏著“綁帶”的傷殘眼鏡,盡管他還時常擔心同學們笑話,但是,卻根本沒有人笑話什么。

轉眼又到了寒假。當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喊著媽媽和哥哥飛也似地跑進家門時,家里人正在吃晚飯。見他回來了,四哥一把就把他抱住了,并大聲說:“老弟回來了,快去買點啤酒回來。”看著四哥那抑制不住高興的表情,楊夢文知道,那前一句話是他發自內心的喜悅,后一句話卻是說給嫂子的。當他坐下來,和母親說這說那時,四哥才發現他的眼鏡。就問:“你沒修啊,我不是給你錢了嗎?”他笑了笑,說:“學習太忙了,沒空去修,這樣也挺好,習慣了。”四哥說:“不對吧,你拿下來我看看。”說完,不由分說地就把眼鏡給“搶”了去。他左看右看了半天后,又還了回來,一句話也沒說。

春節后,四哥去縣城購買農用生產資料,非得要帶上楊夢文。他說不去了,怪冷的。四哥說:“你不去誰幫我搬東西呀。”楊夢文一聽,也對,四哥一個人去買那么多東西,沒人幫可不行。于是,就欣然同意了。在縣城,他們買完了東西,四哥讓同村的一位鄉親幫忙看著,然后就拉著他在大街上到處走,并不時地張望各家店鋪。

楊夢文說:“四哥,還找什么呀,東西不是都買完了嗎?”

四哥說:“你就別管了。”

他猜想,四哥一定是要給母親買些吃的,就沒再言語,也是和四哥一樣東瞅瞅、西望望。在街旁,楊夢文發現有一家副食店,他一邊快步往里走,一邊把手伸進褲袋里,那里面有他這學期節省下來的錢。這時,四哥說:“你要干嘛。”他說:“給媽買點吃的呀。”四哥笑著說:“這還用你買?等你掙錢的吧,剛才我去買別的東西時就已經買完了。”楊夢文緊皺著眉頭,說:“那你拉著我找什么呀?”四哥笑著說:“一會你就知道了。”說完,又往前走。在一家眼鏡店前,四哥停住了腳步,他抬頭看了一眼那門面上的招牌,就拉著楊夢文走了進去。楊夢文這才明白,四哥是要給他配眼鏡。進了店,四哥對店主說:“最好的近視眼鏡是哪一種?”店主說:“是西德進口的變色鏡,能夠有效保護眼睛。”四哥說:“那就要這種。”楊夢文焦急地把四哥拉到一邊,說:“這種太貴了,不要這樣的。”四哥說:“那不行,就配這個。”楊夢文知道四哥的脾氣,他決定的事是很難改變的,就像上次堅持讓他修復那副眼鏡一樣。

在隨之而來的又一個新的學期,楊夢文是戴著四哥花了很多錢給配的變色眼鏡度過的。然而,就是這副眼鏡,卻引來了全班所有同學的笑。那是一次體育課,體育老師是新來的,他讓學生們列隊。當體育委員組織列隊完畢后,體育老師開始在隊前講話。可是,剛講了幾句就停住了,并緊盯著楊夢文這邊說:“那個戴墨鏡的同學,出列!”說完后,半天沒動靜。同學們都互相張望,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這時,老師指著楊夢文說:“就說你呢,往哪看!出列!”楊夢文一臉狐疑地往前邁了一步。體育老師走了過來,一邊看著他,一邊不做聲地圍著他轉,轉得他心里直發毛。同學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誰也不敢言語。再次轉到楊夢文面前時,他停住了,并輕蔑地說:“膽子不小啊,敢在我的課上戴墨鏡……”他就說了這一句話,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后面的所有同學就都已經笑得前抑后合了。這回輪到體育老師蒙了。有嘴快的同學說:“老師,他那是近視鏡。”聽完,體育老師盯著楊夢文說:“近視的?”楊夢文也憋不住笑,對老師說:“是近視鏡,不過是變色的,遇到陽光就變成這樣了。”聽他說完,老師也笑了,說:“那就歸隊吧。”這件事,后來成為了楊夢文的同學和體育老師時常提起的一個笑料。

想著這段往事,楊夢文忍不住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收音機里傳出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的重復報道,評論員還一遍一遍地播著關于市場經濟的新名詞。楊夢文聽不太明白什么是市場經濟,他只知道,四哥和母親把家里自產的東西拿到集市上賣,換了錢再買些當用之物,或許這就是市場經濟吧?

但周日大哥楊新文回家時說,咱窮人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說是中央說了,基本路線堅持一百年不動搖呢!剛剛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十四次******修改了《黨章》,我們黨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確立了黨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

由于在學校時經常組織同學們進行政治學習,國家層面的這些事情楊夢文很清楚,但關于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他仔細一想,國家總結得沒錯,現在確實是初級階段,從分田到戶改革開放到現在都快十五年了,家里雖說蓋了新房子,日子也比過去好過多了,但還是窮啊!

不過,按照大哥楊新文的說法,日子會越來越好。楊夢文也堅信,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他慶幸能夠生長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里,趕上了好時候。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他曾經每天都要掛在嘴邊的關于“新國家”的調調,可是,在日子越來越好的路上,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的到來。

晚上,母親給大哥做了紅燒肉,可等上桌時,楊夢文一看見那碗紅燒肉就止不住淚水,他一口沒吃,迅速吃了半碗飯就跑下桌去。身后,五哥楊代文在桌上還說呢:“這小子咋不吃肉呢?那豆腐有啥好吃的?”他平日里做豆腐,自然是不愿意再吃,而在楊夢文看來,豆腐好過紅燒肉。

站在窗外,他隱約聽見母親嘆氣后的自語:“你們哪知道老孩子的心思……”

他明白,母親一定是猜出了他看見紅燒肉就自然想到了父親。知子莫若母啊!看來,自己得抓緊找份工作了,不能整天這樣呆在家里,早些掙錢,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可是,工作又在哪里呢?

已是深秋,秋雨淅淅瀝瀝,似乎在彈奏著秋天交響樂的前奏。

楊夢文獨自一人漫步在省城的街頭,說是漫步,其實不如說是漫無目的。省城,多么大的城市呀!他只是寒暑假時曾穿城而過,回家或是返校,同樣的歸心似箭。對于他來說,既沒有時間領略城市風光,而內心更多的想法卻是,這座城市不屬于他這樣的窮家小子,他也從不敢奢望將來有一天能到這座城市來工作。

此時的街上,行色匆匆的雨傘仿佛一個個激越的音符在車流匯成的五線譜上跳動著。雨,淋濕了人們的腳步,也淋濕了他的思緒。

畢業已經有幾個月了,盡管考上了農場的正式職工,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十分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并不甘心就這樣在農村呆一輩子,去做那樣一份和農民沒什么太大區別的工作。他想走出那個小鄉村,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方天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不想做屋檐下的家雀,要做就做空中的雄鷹。如果說,學校是培養他羽翼的窩,那么,剛步入社會的他便是羽翼未豐的小鳥,翅膀還未硬,但他要獨自飛翔,要不可阻擋地獨自長大。

那天,他在三舅拿來的那臺黑白電視里看到一則啟示,是省城的文聯招聘編輯。看到這個消息,他就像唐吉訶德被人稱作騎士一樣欣喜若狂。他拿著過去發表的一些文章興沖沖地來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說熟悉,是因為這里是省城;說陌生,是因為城市對于一個鄉下孩子來說永遠都是神秘而陌生的。

而當他走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時,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一種莫名的孤獨和無助如鬼魅般向他周身襲來,他仿佛聽到原始森林里怪鳥得意的鳴叫,以及那刺耳的蟬鳴。他覺得耳鼓有些發脹,從心底感到了絲絲涼意。這座城市屬于我嗎?我準備好了嗎?他在心里想。他知道,生活不像寫作,不容我們打草稿,但生活卻需要我們認真地思考,或者說我們可以先打打腹稿。而他此時卻分明感到自己的未來還沒有謀劃好。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他的心情反而輕松了,應聘成功與否似乎已不再重要。

由于怕遲到,他早早地就來到了市文聯。在三樓的招聘現場,他看到走廊里已經來了幾個人。男的,衣著光鮮;女的,花枝招展。他用目光搜尋了一遍,卻沒發現一個具有文人氣質的人。在他看來,做一名文學編輯,不管知識水平如何,卻一定要有一點文人氣質。看了這些人之后,他看看自己手上拿的那些發表過的文章,心情稍稍輕松了一些。

上班時間到了,走廊里前來應聘的人越聚越多。這時,楊夢文看到走廊盡頭有一個人走過來。那人戴著眼鏡,穿著羊毛衫,打著領帶,手臂上挎著風衣在他面前匆匆而過。那人的文人氣質深深地吸引了楊夢文,他的目光隨著那人的背影移動,直到那扇門阻隔了視線,他的心還在狂跳不已,他感到周身熱血沸騰。

面試的時間到了。文聯這次只招一個人,卻沒有進行筆試,只是面試,并要求應聘者要把寫過或發表過的文章一并帶來。盡管楊夢文來得較早,但陸續來的人卻不知為什么都理直氣壯地排到了他的前面。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他明白了,或許他們看出了自己是個外鄉人,再加上自己表情上的不自信,這無疑就給人家一個信號,那就是——這人是個土包子。想到這些,楊夢文反倒輕松了。我就是土包子,我來自農村,我是農民的兒子,看看誰笑到最后。他暗自較勁。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養成了這樣一種性格,就是在隱忍中臥薪嘗膽,砥礪意志,苦修其能,不鳴則已,鳴,就要一鳴驚人。

前面的人陸續被叫到屋里。透過門逢,楊夢文看到有的人在家長的帶領下和那位文人氣質的人竊竊私語。這一幕,讓他的心又涼了。也許這場招聘只不過是個形式而已,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想到這,他真有種想逃離的念頭,手心里全是汗。

終于輪到他了。他進了屋,見那位氣質文人坐在考官的位置。他大膽地介紹了自己的基本情況,以及自己勝任這份工作的優勢。聽他說完,考官對他說:“你知道嗎?今天來應聘的都是城里的,只有你一個人是外鄉的。”楊夢文聽他說完,不服氣地說:“你們招的是能夠勝任這個崗位的人,應該是不分地域的吧?”那人笑笑,沒再說什么。只見他和旁邊的另一位考官嘀咕了幾句什么,然后就讓他把作品留下,回去等候消息。楊夢文放下自己的作品,然后就匆匆地離開了那里。確切地說,是逃離。——自卑,永遠是農村孩子的通病。

他背著空空的行囊,無助地走在街上。身旁疾駛而過的車流煽動著蕭瑟的秋風卷起一地黃葉,快樂著它們終歸于大地的快樂。是呀,樹葉在找到歸宿的同時,揮動著手臂慶祝它們的成功,那么自己呢。漠漠凄風無情地吹打著獨自一人徘徊在街頭的楊夢文,讓他剛一步入社會便感受到什么叫艱難。

秋風帶著他離開了這座城市,就像落葉一樣回到了本屬于它的角落,不容分說,不容辯駁。其實,楊夢文本不抱什么希望,只不過是想證明一下,或者說是嘗試一下。就好比過河,你卷起褲角,輕輕地邁向水中,盡管水很涼,但你總要弄清深淺,總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過河。也許水并不深,只不過是自己的腳很淺。

坐了近一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楊夢文回到了家里。一走進院子,他就喊:“媽,我回來了!”但沒人應。他進屋,見母親并不在屋里。他就換下衣服,匆匆來到后院的菜園。見母親正在園子里收拾白菜。他邊說“媽,我回來了”,邊過去幫忙。

母親問:“咋樣啊,老孩子?”

“讓等消息。”他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看著兒子在那埋頭弄白菜,母親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母親說:“晚上想吃點啥?媽給你做好吃的。”

“媽,我特想吃您做的白菜熬粉條,以前學校里的那個太難吃了。”

“就想吃這個呀!好,那就做白菜熬粉條。”母親似乎還有些意外。

就這樣,楊夢文在家里白天幫母親干些農活,晚上或是看書,或是寫些什么。頭幾天,他還充滿期待地等,或是時常看看窗外是不是有誰從場部捎回來信件,或者干脆自己騎自行車去場里看。但后來,他不再期盼,也不再等了,甚至都有些遺忘了。其實,自己是不該抱有幻想的,人有些時候,就得認命。但自己真的就認命了?真的做一個有文化的農民?楊夢文這樣問自己。但他清醒地知道,以自己的性格,是從來不會認輸的,更不會向命運低頭。即便是做農民,那也一定會是有知識、懂經營、會技術的新型農民。

令楊夢文意想不到的是,正在他都快忘了應聘的事時,卻收到了文聯的錄取通知書。在接到通知書的一剎那,他激動萬分,這是他所沒有想到的結果。

晚上,冷靜下來的楊夢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翻看起幾本文學雜志來。成為作家,一直以來都是他的夢想。

看著雜志上那一篇篇感人的文章,楊夢文心潮澎湃。再回想自己曾經寫過的那些東西,他感覺真是上不了臺面。能做好編輯嗎?他這樣問自己。在自己還沒有一滴水的時候,就以一個空桶去做編輯,去修改別人的文章?但這確實是一個機會,一個能夠離開農村融入省會城市的機會,一個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些的機會。但他真的不自信能夠在那樣的大城市里站穩腳根,如果是縣城還好些。此時的楊夢文,心里亂極了。

第二天,他拿著通知書又去了省城。

到了文聯后,楊夢文見到了負責招聘的那位有文人氣質的人。那人說:“這次招聘文聯領導很重視,我們的本意是招一個本市的,這樣可以省去好多麻煩。實實在在說,之所以最后確定錄用你,主要是因為大家看你比較適合這個崗位。但食宿問題你得自己解決。”

聽完后,楊夢文問了一句:“能問一下工資嗎?”

“哦,工資啊,大概每月三百多吧。”

“那單位有宿舍嗎?”

“沒有。我說了,都得你自己解決。”

其實,來之前楊夢文就已經決定放棄了,之所以問這些,主要還是有些猶豫。

看他沒有表態,那人又說:“你知道嗎?這次有好多人想盡了辦法都沒能進來呀,現在找一份工作也是很不容易的。”

這一點楊夢文相信,因為他來面試時就已經看到了。找工作是很不容易,但楊夢文深知,自己既是為了找一份工作,也不是單純為了工作,他太熱愛文學了!想想自己,有文人氣質嗎?暫時還沒有,有的只是農民的氣質。讀過多少書呢?沒有錢買書,自然是讀的不多。寫過或發表過多少文章呢?不過是些幼稚的文字罷了。

一想到這些,楊夢文當即豁然開朗。他不好意思地說:“很報歉,首先,非常感謝你們能夠給我這個機會,并認可了我,對于我這樣一個農村孩子來說,機會很難得。但我現在想放棄了……”

“……為什么呀?住的地方我可以幫你找……”那人急了。

“謝謝您!不是因為這個,任何困難我都能克服。我只是想,現在我做這個編輯好像還不是很稱職……”楊夢文不知該怎樣和他說。

后來,楊夢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文聯大樓的。走時,他只看到那位自己崇拜的人立在那里一言不發,想來一定是生氣了,或者是驚呆了。

是呀,沒人會理解。作為一個鄉下孩子,能夠有這樣好的機會融入城市卻放棄了,確實很可惜。楊夢文也知道,人生的機會不是很多,當機會來臨時,自己抓住了;但當機會不一定適合自己時,就應該選擇放棄。抓住機會,是對自己負責;放棄機會,是對自己的未來負責。

返鄉的公共汽車緩緩啟動了,楊夢文看到夜晚的城市燈火輝煌,流光溢彩;他看到車流如水,人們如水中的游魚。他想,如果自己不走,或許也會成為一條魚,但也只不過是一條小魚。而要成為一條大魚,就要自己去創造大海。

當這座美麗的城市在車窗外漸漸遠去時,楊夢文在心里說:我還會回來的,一定會。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楊夢文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他甚至不敢想將來自己會做些什么。等吧,只有等,等一個機會。

在煎熬的日子里,在幫哥哥們干活的日子里,他手上磨出了繭,臉也變黑了,胳膊也粗壯起來。要是再穿上干活的衣服,活脫脫就是農民,哪里還有半點學生的樣子呢?

數久寒冬,在一個大雪天,他再一次去了孫娜家,雖然同樣是無功而返,但他早已經習慣了。或許,自己每年寒暑假來這里并不為了真的見到她吧?或者,自己想要尋找的不過是青春罷了。

晚上回到家時,母親問他去哪兒了。這樣,他沒有撒謊,說是去找女同學了,并且說了孫娜的名字。聽他說完,母親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自己已經二十一歲了,已經是成年人了,況且,中專畢了業,已經走上社會了,與女孩子交往,應該不算早戀。于是,他就對母親說了積壓在自己內心多年的想法。

“媽,我想娶孫娜!”

母親聽完并不奇怪,一邊忙著手里的針線活一邊說:“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媽不管你,那丫頭長得也好……”

“媽你見過她?”楊夢文驚詫不已。

“聽你大哥說的!好像是去年吧……有一封信郵家里來了,你大哥說他認識那丫頭的父母……”

“信呢?在哪兒?”楊夢文有些急了。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呀?怎么沒人告訴自己呢?

母親卻說:“信好像是讓你五哥做豆腐引火了,你哥說也沒什么具體內容,就是一般問候的信。”

“咋能燒呢?我五哥把我攢了多年的小人書《三國演義》給引火了,信也燒……你們怎么能這樣呢?”平生第一次,楊夢文發火了。

母親見他急了,這才放下手里的針線,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啊,媽告訴你吧,其實你每次回來騎自行車去鎮上,媽都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但你大哥說,那丫頭的媽長得俊俏,她那個村里有傳言……”

楊夢文無語了,他什么都不想和母親爭辯,他也明白了,看來,即使自己不給孫娜寫那樣一封信,他們也是不可能到一起的。偏見,絕對是偏見!

第二天,他再一次騎自行車去了鎮里,本來,他是打算到中心校找大哥問問清楚的,但直到他推著車來到中心校門口時卻改變了主意,暗想,問了也是白問。他就又去了孫娜家,打算這次無論如何要敲開門問個清楚。

這次,他如愿以償,門開了,一問才知道,出來的是孫娜的舅。據他所說,孫娜的父親因病去世后,舉家搬走了,并只說是去了南方,具體情況再想問時,孫娜的舅“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門里面又傳出狗叫聲。

搬走了?原來真的搬走了?

他站在門外大聲又問了一句:“是什么時候搬走的?”

“上個月!”

這一句話,讓楊夢文差點摔倒在地上。竟然是上個月才搬走的,那也就是說,自己此前幾次來她都在家?那次在集市上的背影真的是她或者她妹?糊涂啊,為什么要怕那條狗呢?早知道她在家里,哪怕被狗吃了也行啊,只要能見她一面。

“別再來了啊!再來放狗!”門里傳來了逐客令,是永久的逐客令,還有威脅,開門放狗的威脅。

楊夢文默默地推著自行車,一步一回頭地走到那條沙石路上,站在橋頭,他仿佛看見孫娜就站在昔日的歲月里,隨風飄過的還有她的發香。

他知道,自己雖然才剛剛二十一歲,正值青春大好,但自己的青春或許就此煙消云散了,隨之散去的,還有并沒有真的戀起來的初戀,并沒有真的談起來的愛情。將來的歲月里,自己或許也會娶妻結婚,只是不知還會不會有愛情那奢侈的可望不可及的東西。

胡二丙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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