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春節到了,楊夢文帶著已有四個月身孕的水晶回了家。
見水晶懷了孕,又聽說新買了房子,楊母高興得直抹眼淚,讓老四老五兩個媳婦又是殺雞又是烀肉的。水晶一聽肉字就想吐,連說自己吃不下這些東西。
楊夢文問四哥楊時文到底養了什么,楊時文樂呵呵地拉著他到了后院,楊夢文就看見后院原來的菜園子已經改成了雞舍,一數,足足有三排長長的雞舍。他一問,說是養的肉雞,兩千多只,說開春就能出欄了。
看著四哥楊時文滿臉的喜悅,他也很高興,卻提醒說,得注意防疫,因為他在養殖場待過一年多,知道養殖業最重要的就是防疫,一旦防疫跟不上去,就會全軍覆沒。
楊時文信心滿滿地說:“老弟你看,我每天都撒白灰消毒,進出雞舍也是穿著白大褂,還專門買了本書呢!”說著,他從雞舍飼料房里拿出本書來遞給楊夢文。
楊夢文翻看著,見這是一本養雞方面的技術書,內容很詳實。但他卻擔心四哥會犯貪多的老毛病。就說:“四哥,雞長差不多該賣就得賣呀,可別等行情!另外,有些情況書本上也不一定有,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多觀察。”
楊時文答應著,拉著他進了屋,說是買了酒,今天得喝一點。
楊夢文是臘月二十八回的家,其他的哥哥們得初三才回來呢,而令他奇怪的是,在南方打工的五哥楊代文卻遲遲沒有消息,母親也一直念叨,而念叨最多的還是他五嫂。說是已經去問過小冬子媳婦好多次了,小冬子也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不知道他們這個年能不能回來。
楊時文說:“沒準老五初三回來呢,再等等吧。”
楊夢文也是這么想的,因為每年的初三是家里最熱鬧的時刻,哥姐們都回來,還有他們的孩子們,一大家子過團圓年,別提有多高興了。尤其是今年不比往年,自己成了家不說,水晶還懷了孩子,母親再也不用為自己操心了。
可是,初三這天,老大楊新文在鎮上打了一輛車帶著媳婦和兩個孩子回來了,還拿回來不少東西。老二楊國文是自己回來的,老三也是自己回來的。一問,楊國文說孩子怕冷,和她媽在家呢。老三楊家文說剛剛接了幾件衣服的活,著急趕工,媳婦在家忙著做衣服呢,他只能自己回來。
楊夢文一問三哥的工作情況才知道,楊家文下崗了,縣服裝廠改制成立了公司,大量工人被裁員回了家,他就和媳婦在集上出攤床賣布料,捎帶著接些制作成衣的活。生活也是緊緊巴巴。
見除了老大楊新文把孩子帶回來了外,還有好幾個孩子沒回來,楊母有些失落,一直自語說咋不把孩子帶回來呢,壓歲錢都準備好了。
本來應該是最熱鬧的一個年,楊夢文卻沒想到竟會是這樣,再加上五哥楊代文沒回來,他怕母親不高興,就圍前圍后說讓母親高興的話。
老大楊新文到后院看雞舍,問老四楊時文這雞啥時能賣,說是他可以幫著推銷一些,鎮里那么多村小學,哪個校長不得給點面子?
楊時文說那感情好了,不過得開春呢,現在賣不合適,冬天雞不愛長,掉份量。
楊新文又說,他鎮上的飯店每天都能用上三兩只,說是按市價給,讓他到時候定期給送到鎮里就行。
楊時文蹲在地上抽煙哼哈答應著,卻沒有明確表態。
楊夢文一直在后邊聽這兩個哥哥說話,見大哥回屋了,他問:“四哥,你咋不答應大哥呢?這多好啊,不愁銷路了!”
“你懂個啥?”楊時文瞪著眼睛,“咋管大哥要錢?再說了,啥是市價?市場上的價格天天都在變,到時候你說我這雞是貴了還是便宜了?大哥倒沒什么,不還有大嫂呢嘛!”
楊夢文明白了,這一層他倒是真沒想過。
楊國文和楊家文也都跑到后院看這些雞,幫著老四楊時文算帳,如果這批雞賣出去扣除成本能掙多少錢。楊時文笑呵呵地聽著,時不時地說:“掙那點能行了?我打算出這個數呢!”說著,他伸出幾個手指頭,腦海里憧憬著雞換成錢后的喜悅。
快要到做飯時間了,楊時文擼胳膊挽袖子要去雞舍里抓雞,老二楊國文說你可拉倒吧,你的雞還是留著賣錢吧,我都帶來了,兩只呢!老三楊家文也說,他帶來了一只大鵝,說是養了一夏天,都褪干凈了,晚上可以燉酸菜。
老大楊新文走過來說:“雞晚上做一只就夠了,老三你那大鵝留著等媽生日時再做吧,先凍上。我拿回來魚了,還有豬膀蹄啥的,今晚就夠了。還拿了羊肉卷和青菜,留著明天吃火鍋。”
一聽不讓殺雞,老四楊時文當時就瞪起了眼睛:“你們拿是你們拿的,我這養了這么多雞,不殺幾只咋行?你們一家一只啊,走時都得拿著啊!”說著,拿一把刀就進了雞舍,攔也攔不住。
楊母也過來湊兒子們的熱鬧,在后面說:“就讓老四殺吧,都打算好了的,你們哥幾個一人一只,還有巧珍的,可這丫頭今年咋沒回來呢?”
楊夢文也納悶,大姐和姐夫怎么沒回來呢?
做晚飯大家都上手了,除了水晶,誰也不讓她進廚房,其實她也進不了廚房,一聞著廚房的味就想吐。楊母就讓她在炕上和自己待著聊天。廚房里,老大和老四、老五媳婦忙活著做菜,院子里,哥幾個又是劈柴又是擔水,房門也敞開著,熱氣騰騰地冒著蒸汽。濃濃的年的味道飄散開去,引來隔壁楊夢文三姨和她二兒子的圍觀。
楊夢文看見,三姨已經老了,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滿頭的白發,但精神非常硬朗。而二表哥抽著煙滿臉都是笑容,和大哥幾個聊來聊去。
正聊得歡呢,就聽隔壁院里傳來一聲怒吼:“賣啥單呢?不吃飯哪!給我滾回來!”
二表哥又是笑了笑,轉身就走,走出去兩步又停下了,回頭喊:“媽呀,回吧,叫吃飯呢!一會兒回去晚又嘮叨了!”
楊夢文聽出來了,隔壁喊的是二表嫂,出了名的惹不起。過去還沒少和母親吵嘴,不是因為籬笆就是因為雞蛋,作為長輩,每次母親都是讓著她。
等三姨一走,楊夢文就問母親:“媽,那院我二嫂還那么歷害?剛才她那是罵誰呢?不知道我三姨也在嗎?”
“唉!”楊母嘆了口氣,說,“你三姨呀當初對媽也是這個態度,現在她兒媳婦這樣對她,可她連半個不字也不敢說。”
“那為啥呀?”楊夢文有些不理解。
“還不是為了她那個傻兒子?”
楊夢文卻不明白,二表哥別看他平時整天一副笑臉,看上去像是傻樣,但一點也不傻,因為從小就看見過他偷別人家的東西,如果傻,咋知道往自己家偷東西呢?
楊母這時又說:“你三姨呀歲數大了,都八十多了,人哪不能老啊!一老就完了,兒女們都不愿意養,你不在家不知道,前些日子那院開了個會,兒女們都回來了,最后是這么定的,各家都拿錢,老人呢就在這養!雖說得了不少錢,但你二表嫂也不愿意養啊!不知道將來媽到老那天會怎么樣啊!”
楊夢文笑著說:“媽,您咋能和我三姨比呢,您到老那一天上哪個兒子家不行?”
“唉?老兒子你還真就別這么說,老話說得好啊,一母生九子,九子還個別呀!兒子行媳婦還不一定行呢?”
楊夢文看著坐在火炕上的水晶說:“水晶,你說說。”
水晶笑了,說:“贍養老人天經地義,但這不取決于別人,得看媽喜歡哪個兒子,喜歡上誰家。”
楊母樂了,說這話說對了,但將來誰家也不去,這大房子好不容易蓋的,就在這屋里待著,不能動彈時再說。
外面,老大媳婦喊著讓放桌子,說開飯了。
哥幾個放桌子的放桌子,拿碗筷的拿碗筷,很快,一桌豐盛的菜就擺滿了餐桌,楊夢文扶著母親坐在正位上,哥嫂和孩子們也都坐了過來,滿滿一大桌子人。老三楊家文打開一瓶白酒給哥幾個倒上,孩子們則吵嚷著要吃這個吃那個,好不熱鬧。
正在這時,就聽院子里有人喊道:“都吃上了?也不等等我!”
眾人隔著窗戶望去,從院外走進一個人來,大步流星的,手上還提著大包小包,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赫然竟是老五楊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