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他坐在廚房的餐桌上就開始看材料。水晶過來說：“報社都黃了你還寫什么呢？”

“是幫別人寫的！”

“哦，那你寫吧，別太晚！”

屋里傳來孩子的哭聲，水晶轉身回了屋，一邊哄孩子一邊又嚷了一句：“今天熱力公司來人了，讓繳取暖費呢！還有水費和電費，也該交的過了！”

楊夢文停下筆，盤算著錢夠不夠，算了半天覺得還缺不少呢，但報社撤消后應該會把這個月的工資給發了吧，那樣就夠了。

因為人家材料要得急，又是接待上級領導，所以楊夢文用鋼筆寫的時候格外小心，盡量不勾勾抹抹，這樣寫完后人家就可以直接拿著匯報了，免得再謄寫一遍，也沒有那個時間。

一直寫到后半夜他才把這份匯報材料寫完，共四十多頁稿紙，他寫得手都麻了。他將寫好的材料裝進材料袋里，又收拾了一下餐桌，這才絲絲哈哈地回到床上。然后習慣地把手悄悄伸到水晶的肚子上，卻沒想到水晶一推，小聲吼了一句：“把爪子拿開！工作都沒了還有這閑心？”

他默默地抽回手放在自己肚皮上，確實有些涼。水晶說得沒錯，工作都沒了，想還美事兒？可是，他回想了一下，自從孩子出生后自己竟還沒碰過她呢！從懷上孩子的后期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八個月還是十個月？都是忙的，他知道，水晶也累呀，白天班上一大堆學生，晚上還要照顧孩子，還要因為沒錢而跟著自己發愁，確實是啥心思都沒有啊。

可是，他弄不明白的是，今天自己為什么就想碰她呢？或者，她靠過來依在自己懷里睡也行??！分析來分析去，他明白了，自己這是在尋求安慰。別看自己有副堅強的外表，但內心卻十分脆弱。扛吧，誰讓咱是男人呢？只要壓不垮，就堅強地屹立。管它風霜雨雪，夢想在，希望就在。

第二天一早，他把材料送到建委交給王副主任后就匆匆回了報社，因為今天要開會明確眾人的去向，他需要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上午九點整，關于報社人員安置問題的會議準時召開。趙放先是講了一番大道理，但大家并不關心什么機構改革不改革的，只想聽后面要說的事。到最后，趙放讓呂副部長宣讀部務會的決定。等呂副部長宣讀完決定，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部務會決定，李大林因為原來就是從教育局抽調過來的，還回教育局；尹志強原來也是宣傳部的，這次還回部里宣傳科，但提拔為副科長；張常山原來是教育口的，仍回教師進修學校；趙守禮去廣播局，當記者部主任，同時去廣播局的還有張丹萍；吳子陽去縣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當館長；宋旭去縣政府辦公室，具體作什么沒說；張成杰去新成立的招商局，當綜合科科長；而出納員許婷因為自己提出辭職而不作安排。

聽到這里時楊夢文還支棱著耳朵往下聽呢，可呂副部長坐下了。

這就完了？還有自己、劉曉輝和新來的鄭永暉呢！怎么不作安排？

就在他疑問地看著幾位領導時，趙放說話了：“這次的安排呢也不全是部里的決定，個別同志都是自己找的地方，還有的同志是有單位打招呼要去的，因此……希望大家理解，我相信都會有個好的出路的！畢竟大家的工作有目共睹，只要你是人才總會有用武之地的！那就先這樣，散會！”說完，他起身走了。

楊夢文愣模愣眼地看著門口，一種從沒有過的憤怒油然而生。再看呂副部長念到名的幾個人，都喜笑顏開地收拾著各自的東西。

“媽逼的太欺負人了！”劉曉輝可不管那個，伸手把桌上的東西揚到了地上，稀里嘩啦的，估計還沒走遠的領導們都聽見了。

可楊夢文就不明白了，要說自己沒給安排還有心可原，但劉曉輝是誰呀？怎么也沒給安排呢？難道他叔沒打招呼？他轉念一想，明白了，機關里早就有傳言，趙放和劉副書記面合心不合，不對付著呢。

不過半天的功夫，報社就冷冷清清了，該走的人都走了，該搬的東西也搬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三張桌三把椅子，就連沙發和茶幾都被尹志強搬走了，說是他辦公室太空。他臨走時還說晚上請大家吃飯。劉曉輝一揮手：“幸災樂禍是吧？去去去！自己找地方偷著樂去吧??！少在這兒給我們上眼藥兒！”

尹志強嘻嘻地笑著并不生氣，臨出門時把一包煙扔在桌上。

報社終于靜了下來，楊夢文、劉曉輝、鄭永暉，三個人大眼瞪小眼，誰都不說話。屋地上全是報紙或稿紙，一片狼籍，像逃荒，更像是剛剛遭受了搶劫。

楊夢文覺得就是遭了劫，被人劫去了自己工作的權力，同時被搶走的還有希望。

他站起身，到門邊上拿過掃帚掃地。劉曉輝說掃那個干啥？吃飽撐的？

他苦笑著還是掃，這是自己工作過的地方，也是深愛著的地方，更是戰場，而他們三個就像是留守的老兵，不打掃戰場怎么行？即使是再大的苦難也要微笑面對，笑對生活，生活才會讓你微笑。

正收拾呢，許婷回來說落了點東西，她找到東西后，臨出門時笑呵呵地說：“哥哥們，我要結婚了，改日通知大家啊！都得去！”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像只小兔，與平時沒什么兩樣，好像報社解體與她無關一般。

“這沒心沒肺的！”楊夢文嘀咕一句。

劉曉輝把腿放到桌上說：“你懂什么？我聽說人家可是找了個好婆家，老公公是局長，家里是二層小樓！有權又有錢哪！”

鄭永暉在屋里地轉了兩圈，抬頭看著兩個人，吐出句話來：“走！喝酒去！”

“走！”兩個人幾乎同時應著，就像英雄赴死般決絕。

小酒館還是原來的小酒館，人也還是原來的三個人，就連吃的菜喝的酒都沒有改變，但三個人的心情卻大不一樣了。楊夢文從來沒有感覺今天這酒這么辣，直接辣到心里，像燒著了一把火。

喝了幾杯后，劉曉輝透露一個消息，說是呂副部長也要走了，聽說是去文化局當一把局長，同時走的還有部里幾個老科長。

鄭永暉說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趙大能整還能容下原來的人？這是人們私底下給趙放取的外號，意思是說他習慣于整人，雖是戲言，抒發的卻是不滿。

劉曉輝楊夢文明天干啥去，要是沒事就和他釣魚去。他說沒時間，得去單位呢。劉曉輝瞪著眼睛說，報社都他媽黃了還去有意思嗎？

楊夢文笑了笑，說：“開會時也沒說不讓去上班啊？既然沒給安排工作，那報社就是我的工作單位，咱不能自己打退堂鼓，沒準趙放就希望咱自己蔫退呢！”

“哎呀，夢文說得對！我也去！”鄭永暉說。

“那他媽我也去！看誰耗過誰？”劉曉輝說著又喝下去半杯酒。

一周多過去了，楊夢文他們三個人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照常上班下班，而且還都遵守作息時間，從不遲到早退。剛才開始時碰到機關的人時還開玩笑呢，時間一長，誰也不開玩笑了，取而代之的是異樣的目光，那里面有同情，更多的是鄙夷。

幾天后，鄭永暉說他要回鎮里了，黨高官一直讓他回去呢，然后就真的走了。

又過了幾天，劉曉輝也說，縣委成立了精神文明建設管理辦公室，他要去那里上班了，還是干老本行。然后他也真的走了。

整報社就只剩下楊夢文一個人了，還好，他那張桌子那把椅子沒給搬走，放在偌大在辦公室里顯得要多孤單有多孤單。

就在這間大得離譜的單間辦公室里，楊夢文不再為工作而發愁了，因為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再弄壞身體就更不值了，在殘酷的職場中，沒人會同情一個弱者。他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但眼下能夠強大的只有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