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強參加完杰蒂森的婚禮回到家，坐在沙發上，仰頭長出一口氣，覺得有點累，胃也很不舒服。結婚的是杰蒂森，他卻喝了最多的酒。再過幾天是他的生日，爸爸說他從來沒在家里慶祝過生日，這個生日一定要回老家過。

回去住幾天也好，他已經好幾年沒在四合院里住了。這幾年城市的變化總是太大，已經一點點抹去了很多他想留住的景色，就算看的再細心，也看不到當初。他不是不想回去，只是看到太大的變化會覺得心情不好。

他開車經過那座大橋，在橋的南面停了下來。正是黃昏，他遠遠的望著橋北那個市政公園，公園已經建好了整整十年。一年一道疤，已經有十道，天底下究竟還會不會有人在意他心里的這個傷口？

大橋一端距離四合院只有幾條街，他沒有再開車，想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去。

走著走著，發現多了幾條路，好奇怪，原來沒有那么多條巷，都是一條條很舊的火車道，這些鐵軌什么時候都不見了，怎么全部變成了修的筆直的馬路？他只能在某一處站住，四下尋找參照物，還好，那個叫“天幫地助”的小超市就在路口。

“天幫地助”的門面還是一如既往的寒酸，冬夏不變的彩色門簾上都是黑漬，門口還是立著一個紅底白字的牌子：名煙名酒。

文強走進去，見東家小老頭正戴著眼鏡看掛在墻上的小電視，看有客進來，也沒移開視線，只是站起來，道：“買點兒啥？”

“就來點名煙名酒吧。”文強道。

老頭兒去看文強，突然一愣，瞇了下眼睛，問道：“是那個誰不？老文家的孩子？”

文強笑著點頭，老頭一下高興了，急忙把電視關掉，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道：“這孩子長大了，我都快不認識了，要不是我兒媳婦天天回家看你節目，我就認不出你了。”

文強看地上散落著許多小木方，就道：“您是在打家具啊？”

“不是不是。我兒子把電視掛的太高了，我看著費勁，合計做個架子釘墻上，矮點，看著也方便點兒。唉呀，你長大了，大爺都好多年沒看見你了，你們文家啊，個個都是干大事的人。”

文強搖了搖頭，道：“我只是一個明星，沒有做多大事?！?/p>

“明星是大事兒啊，大爺天天在電視上看著你忙啊。大爺就說啊這文家的孩子就是差不了，別人家的孩子不出息，文家的孩子肯定出息?！?/p>

文強沒再謙虛什么，看了看外邊的新馬路，道：“我記得以前沒有這條路?！?/p>

“都是新修的。這不是創城嗎，聽說中央有大干部過來檢查工作，這附近的路都重修了?！?/p>

“哦，這樣。我幾年沒回來了，一路上看見好多地方都變樣了。”

“變了，變了，這路修的也快，一個月功夫就修好了。我這小超市也干不長了，你看附近都拆了，我這也快動了。超市都開了二十來年了，說拆吧也舍不得，不拆的話也沒錢給孫子換學區房?！?/p>

文強環顧下四周，超市內墻都已陳舊不堪，城市在發展，它處于中心地帶，也是時候動遷了。動遷這兩個字是他這些年最最不愿意想起來的，樂喜的爸爸就是因為那筆動遷款送了性命，他心里感傷，說道：“如果超市動遷拆掉了，我想有些不?；貋淼娜艘矔裎乙粯用悦０?。大爺，我小的時候經常帶著同學來您這買東西，那些同學這幾年有回來的嗎？”

老頭兒想了想，搖搖頭，道：“沒有。初一他哥也不是你同學，他哥倒是老來這兒買煙?！?/p>

“那十五哥有沒有說初一在干什么？”

“初一搞裝修的，手下有一個團隊，活兒干得挺好，那小子也算是有點出息?！?/p>

“別人都沒有回來過嗎？”

“沒有。你那些同學我再也沒看著過誰，也不知道都在哪兒了。唉，這人啊，都是越走越遠?！?/p>

文強有點失望，看了看“名煙名酒”的貨架子，跟墻壁一樣陳舊。當年這個架子特別新，里面放的都是各種零食，零食混雜在一起，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味，神奇到能令所有的孩子在門前駐足，他也不例外，就是現在，那個味道都還記得。

而今故人不知去向，就算追憶往事，都無人跟他一起。他低頭感慨，對老頭兒道：“是，都是越走越遠?！比缓罂戳讼率直砗吞焐溃骸按鬆?，我先走了，回來一趟還沒來得及回家?！?/p>

大爺一邊答應著，一邊送他出門，站在門口目送他走出很遠，才回到超市里。

文強進了家門，看見阿姨正在給院子里的一顆秋白桃樹修剪枝條，弟弟和妹妹都在旁邊。他跟阿姨問了聲好，阿姨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他問爸爸在哪里，阿姨說剛出去不久，應該去了鄰居家里問候長輩。他說知道了，再無下話，直接回了房間。

十幾分鐘后，爸爸敲了敲他房門，讓他出來一起吃飯。他的胃還是有些不舒服，根本吃不下東西，不過既然是全家都回來給他慶祝生日，他不出來也不好。

正房的圓桌上擺了幾道菜，看樣子做好有段時間了，他坐在爸爸身旁，知道菜是阿姨做的，就說了聲謝謝。阿姨只是淡淡的笑一下，什么都沒說。爸爸對另外一子一女道：“你們哥哥回來，都打過招呼了嗎？”

妹妹文貝說：“大哥也沒給我們機會打招呼啊?！?/p>

弟弟文鑫也說：“是啊，大哥進來什么都沒說，直接回房間了。”

爸爸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把手往桌子上一放，兩個孩子瞬間把手里的筷子都放下了。文強看到氣氛這么僵，就把眼前的碗筷拿起來作吃飯狀，道：“爸，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生分。我今天累了，回來后確實直接回房了?！?/p>

文鑫文貝松了口氣，不由得看了眼媽媽。媽媽示意他們看爸爸臉色行事，兩人于是都立刻變乖。文貝率先對文強道：“大哥，你是我親哥，不會跟小妹計較吧？”

文鑫道：“見大哥一面好難啊。有時候想見了，都得去電視上看，我可把大哥錄的那些節目都看了?！?/p>

不管真假，既然聽著是好話，文強還是露出一點笑容。爸爸遂沒再追究，看文強已經在吃飯，就用眼神指了指其中一道菜，道：“你最喜歡吃的，我叫你阿姨特地給你做的?！?/p>

文強夾了一點進碗里，無味的吃了起來。爸爸有段日子沒見文強了，眼里多了些慈父的柔情，道：“爸爸不知道你最近工作忙不忙，不忙的話就陪爸爸在這里住幾天?！?/p>

“好。正好我這幾天沒安排工作?！?/p>

爸爸心里很高興，道：“你從來沒有到爸爸的公司工作過，你對醫藥行業有沒有興趣？”

“還是小時候那些知識，這些年也忘的差不多了。我不懂經營，還是好好當我的明星。文鑫文貝都不小了，他們畢業后應該都會到你的公司工作，我想他們受了這么多年熏陶，應該會對醫藥行業有興趣，你的家業將來留給他們也正好?！?/p>

“當明星很累，爸爸不希望你在外面工作那么辛苦。你是爸爸的長子，既然是家業，你自然是第一繼承人。”

文強沒有看其他三人的臉色如何，只是給了爸爸一個提示的眼神，想告訴爸爸一家人和睦最重要，他不想因為利益的分配問題讓爸爸在家人心里落下埋怨。他吃飯的動作快了起來，并對爸爸道：“爸，我每年都可以賺很多錢。不說以后，就是現在我賺到手里的這些錢就可以供我無憂無慮的過完下半生了。我知道父母都希望孩子過得更好，可是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一個重情的人，你說過對于這樣的人來講，錢和勢不是最重要的?！?/p>

爸爸目不轉睛看著他，道：“爸爸知道你的顧慮，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墒前职肿杂X虧欠你的太多，不補償的話爸爸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沒有虧欠太多，如果沒有你，我出道也不會那么順利。”

“爸爸其實并沒有希望你在這條路上走太久，爸爸只是看你當初確對文藝事業有興趣，想成全你而已，你是爸爸的兒子，你有夢想，爸爸當然會幫你實現。如果你現在還不想跟爸爸一起經營生意，爸爸不勉強你，不過你出門在外，有什么困難，只要爸爸可以替你解決，一定要告訴爸爸?！?/p>

文強沒說話，點了點頭。爸爸夾了兩口菜給他，讓他多吃一點，并且自己不動筷子，只看著他吃。這是自文強記事以來爸爸第一次吃飯的時候給他夾菜，他停頓了一下，沒有看爸爸，心中忽有隔世之感。

他側頭看了眼院子里的秋白桃樹和滿地的青磚，無數個小時候在附近玩耍的記憶都回來。他記得自己二年級的時候學著語文課本在蘋果樹下挖過一個坑，埋了本書，蓋上過青磚和落葉。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記憶，這些記憶中有爺爺，有奶奶，有樂喜，還有張初一，可是單單沒有爸爸，因為爸爸并沒有給他的童年帶來過快樂。

樂喜走后，所有的美好一去不返，當初那些普普通通的事情，再想起來都似神話一樣，甚至讓人有錐心之感。所以無數個求而不得之后，他控制著自己不要想這些事情，不回四合院，不去給樂喜的爸爸上墳，跟友人聊天都盡量不提他的家鄉。

飯后，他和爸爸去河邊散步，他們一起回憶著往事，他對爸爸道：“爸，你一定不記得了，我小的時候問過你我是怎么來的，你說我是你捏成的小面人，如果我不聽話，你就會把我吃掉。”

爸爸道：“那是你上一年級的前一天問爸爸的?！?/p>

“我以為你不記得了。爸，我為什么是小面人呢？”

爸爸目視前方想了想，道：“你小的時候特別可愛，爸爸說你是小面人就是想說你討人喜歡。你那個時候矮矮的小小的，爸爸一只手就能抱起來?？墒前职终娴暮苌俦悖皇遣幌矚g你，是爸爸跟你爺爺感情不好，看見他疼你，爸爸就疏遠你。”

“那后來呢？”文強問。

“后來爸爸娶了你阿姨，又生了文鑫文貝，真的顧不上你了。所以爸爸覺得欠你，同樣都是我的孩子，文鑫文貝我從小就疼，而對你卻一直那么苛刻。爸爸打了你很多次，不給你錢花，把你趕出家門，逼得你上著學還出去賣菜，大冬天也在外邊過夜，這些事情爸爸想起來就覺得后悔，真的很后悔。你如果不接受爸爸的補償，爸爸到入土的那天都會遺憾?！?/p>

“爸，都過去了，不提了，我知道你喜歡過我就夠了。我一直很想知道這件事情，只不過今天才有勇氣問?！?/p>

“這個勇氣很好，爸爸也一直都想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