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住雙駕馬車的是一個青衿紙扇的年輕人,他只用單臂之力,就勒住馬韁,把奔跑中的雙駕馬車生生拉住,單憑這驚世駭俗的內力,就可知是江湖上的絕頂高手。
他就是大江東去浪淘沙。
昨日,他匆匆離開了飯鋪后,其實并沒有離去,而是暗暗綴著上官羽衣等一行四人,他武功奇高,所以上官羽衣等毫不知覺。
他要尋找師妹小草。
他料定上官羽衣等也會去尋找小草。
所以綴著她們就能找到小草。
而且,他既不愿與小草為敵,也不希望小草殺戮過重,準備在暗中助上官羽衣等一臂之力,以免小草與人結怨太深,難以自拔。
是他在大街上用飛花摘葉的神功,驚走蝎姑蜈嫂,救了上官羽衣一行。
他偷聽到云四揚在普救庵里的講話,估計他講的“年青女人”必是小草無疑,但不明白小草怎么會藏身在總兵府里。
于是他盯住了云四揚和小喬。
云四揚青山湖畔的清嘯,更使他驚疑不定,因為他聽出,對方的內功確與自己一脈相承。但他不可能是自己的師兄弟,師父只收了自己和小草兩個徒弟。
他想起了一位師叔。
難道云四揚是師叔的弟子?如果真是這樣,他就不太可能去幫助金錢幫的人。不管怎樣,云四揚定與自己有什么神秘的聯系,他有難,自己就不能袖手旁觀。
所以,他一路尾隨著雙駕馬車,到了這荒僻的山路上后,便躍過馬車把它攔住了。
“尊駕是誰?為什么要擋我去路?”馬車夫章忠發沉聲問道。他見了浪淘沙單臂攔車的神力,知是勁敵,所以說話頗為客氣。
浪淘沙輕搖紙扇,笑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但你的馬車向我撞來,我若不將它攔住,豈不已經成了輪下之鬼!”
這話純是胡纏,因為他本在車后,是有意躍過馬車將它攔住的。但章忠發是位老江湖,不愿平白招惹對方,所以不去爭辯是非,當胸抱拳,作揖道:“是我不善駕車,沖撞了尊駕,這里禮了。請尊駕讓道!”
常言道:拳手不打笑臉。章忠發如此謙讓,浪淘沙倒難以發作,說:“請吧!”嘴上這樣說,身上卻站在山路中間。那山路窄小,勉強容得馬車通行,這樣一來,馬車自然過不去了。
章忠發知他有意刁難,怒氣漸生,厲聲道:“這是公孫總兵府的官車,你阻攔官車,敢是不怕坐牢殺頭嗎?
浪淘沙冷笑一聲,鄙夷地說:“嘖嘖,抬出官老爺來唬人了。狐假虎威,你大爺最瞧不得仗勢欺人的小人,本來想讓道的,現在偏不讓了,看你有什么本事抓我去坐牢殺頭!”
章忠發臉上顯出一層殺氣,同時從腰帶上抽出一根三尺余長的旱煙管,又間,“你究竟是那條線上的朋友?和我們有什么梁子?”
浪淘沙避而不答,瞧著章忠發手中的旱煙管說:“這是打穴的獨門兵器,你既擅長打穴,輕功想是不錯的!”一言未了身子疾進,章忠發只看得眼前人影一閃,正想反擊,卻見對方依然笑嘻嘻地站在原地,只是不知怎的自己的旱煙管已經到了他手里。
這章忠發外號神形無影,輕功極其了得,但居然連對方的身法尚未看清就被奪了兵器,則對方的輕功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心中大孩目望著浪淘沙,聲道:“你、你簡直不是人!”
“章忠發,不得無理?!辈恢裁磿r候瘋婆子已經走下了車,身旁緊跟著青衣小婢。
瘋婆子問:“閣下想必是為車中人而來?”她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在車廂內聽了浪淘沙和章忠發的對話后,已知其來意,所以一言點破。
浪淘沙笑道:“婆婆是聰明人,一語中的。我和他是酒中至友,少了他食不甘味,能否讓我與他再一起大醉一場?”瘋婆子冷冷道:“不能!”
浪淘沙故作驚異。問道:“這是為什么?他又不是公孫總兵的千金,見見何妨?“
瘋婆子說:“他是朝廷欽犯,必須立即押往京師,任誰也不能見他,”
浪淘沙笑道:“豈有此理。我朋友膽小守法,怎會成為朝廷欽犯。再說真要押往京師,自有一條官道,上這荒山上來做什么?而且押解犯人,當派遣公差軍士,怎么讓你們這些老婆子小丫環來看守?興許他是一一”
瘋婆子厲聲問道:“是什么?”
浪淘沙滿不在乎地說:“興許他是神秘門的仇人吧?”
此言一出,瘋婆子、青衣小婢、章忠發驟然變色。瘋婆子喝道:“好小子,你既然知道神秘門三字,就別想活命了!”說話間手中已多了一柄秋水般的長劍,直刺浪淘沙要穴。
浪淘沙叫聲“好”,輕輕避過。瘋婆子一擊不中,長劍幻成一團劍影,將浪淘沙裹了起來,而劍勢凌厲,發出呼呼風聲。
浪淘沙并不還擊,只是騰挪閃躱,每在間不容發之際,巧妙避過,猶如游魚一般靈活,瘋婆子一氣刺出一百零八劍,卻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上。她是江湖上有數的劍道高手,全力施為,卻不能奈何對方,自知是遇上了生平僅見的強敵,心中發虛,劍招自然就呆滯了。浪淘沙笑道:“回風舞柳劍法,果然是式當派的高手,卻又怎么投靠了神秘門?”手中的旱煙管突然刺出,用的乃是劍招,正中瘋婆子右手腕,長劍立時脫手,直向天空飛去,又筆直落下,掉進萬丈深淵。
瘋婆子情知決非浪淘沙的對手,長劍脫手后即飛快地向山下奔去,青衣小婢和章忠發也跟著跑去,一會兒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浪淘沙也不追趕,走向馬車。用旱煙管挑起帷裳,笑道:“仁兄睡得可安穩?”一掌拍出,解了云四揚被封的穴道。
云四揚一而起,雖然穴道被封得久了,肢體有些麻木,但行動已無大礙。他向浪淘沙謝過搭救之恩后,即問:“適才
閣下使的可是天旋地轉的身法?”
他躺在車廂內,目不視物,單憑聽覺居然就能辦別出浪淘沙的身法,武功之高固不待言,也說明他對天旋地轉的武功極為熟悉。
浪淘沙大笑道:“高明之至。仁兄是乾坤倒轉萬劫灰師叔的高足?”
云四揚也已明白其中的道理,說:“想必天地玄黃卓然立師伯就是閣下的尊師!”
同門相認,喜之不盡,兩人也就不用“閣下”“仁兄”相稱,浪淘沙長云四揚三歲,云四揚稱他“浪兄”,浪淘沙則叫云四揚“云弟”。
原來天地玄黃卓然立和乾坤倒轉萬劫灰曾同在一江湖異人門下學藝,異人去世時,兩人也已武功大成。不久,萬劫灰即告別師兄,下山闖蕩江湖,并很快就闖出了“乾坤倒轉”的大名頭,而卓然立一直留在山上,守護師父廬墓,很少去江湖走動,所以默默無聞。其實就武功而言,卓然立尚在萬劫灰之上。
浪淘沙問:“聽師父講,師叔雖然性子暴躁,于‘是非’兩字卻甚明白,這次怎么會為滅絕戒而要殺盡金錢幫人?而云弟你卻在保護金錢幫中的鴻賓樓四女?”
云四揚長嘆道:“此事牽涉到一樁極大的江湖公案,也有關家師臉面,未得家師允諾,小弟不敢擅告,還請浪兄鑒諒??傊?,家師并沒有下令殺害金錢幫人,小弟的行為也沒有違背家師意愿,浪兄盡管放心?!?/p>
浪淘沙生性疏放,沒有追問,倒是主動地把師妹小草負氣出走,自己專來尋找,而小草很可能就是與云四揚為敵的年青女子等事,細細說了一遍,言語中對小草極是鐘情。云四揚不勝驚訝,說:“難怪我見她的武功十分眼熟,問她師門時,她又不肯說,原來果真是師伯的弟子,這才真應了一句俗語: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
浪淘沙很是惶恐,說:“師妹就是這樣任性,在山上時,有時師父都讓著她,沖撞云弟,萬望勿怪。他日交手時,云弟還須手下留情!”他業已看出,云四揚的武功與自己在伯仲之間,比小草當然要強多了,深為小草擔憂,所以事先向云四揚討了個情。
云四揚說:“都是同門師兄妹,不需吩咐。但是小草和神秘門中人混在一起,恐怕不是好事呢!”
浪淘沙連連道:“極是,極是,她闖的禍已經不小了。我本想直接去總兵府找她,好好勸說一番,又擔心她不聽勸說,反而傷了師兄妹和氣,所以一直躊躇不決?!彼臼菞l有主意、有膽量的好漢,但牽涉到小草就六神無主了。
云四揚道:“小弟代浪兄一行,如何?”
浪淘沙連連搖手,說:“不行,不行,你和她見面,一言不合,準會打起來!”他終是擔心云四揚會出手傷了小草
云四揚道:“丐幫徐州分舵主逍遙散人趙無名,與小弟有面之緣,我請他出面勸說,或許小草會賣丐幫一個面子?!?/p>
浪淘沙想了想,搖頭道:“也不行,小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會賣丐幫的帳,而且,此事張揚開來,壞了她的名聲,也多有不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豆腐掉在灰堆里,拍不得,吹不得,云四揚也覺得為難了,問:“浪兄自己有何主見?
浪淘沙苦著臉說:“我能有什么主意?我如果有主意,早就去找小草了,又哪會巴巴地從昨天等到今天!”聽他的口氣,這一天的等待仿佛似三、五年一般饑渴難熬。
云四揚又好氣,又好笑,情知他對師妹一片癡情,以致方寸碌亂,舉止失措。但既是同門師兄,不便出言嘲笑,想了想說:“我和你一起去總兵府尋找小草,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說不準見了小草后自然而然地生出個好主意來呢,”這其實是推搪,把難題拖下去而已,但對于舉棋不定的人來說,卻往往是最容易接受的。浪淘沙心道:“有我在邊上,云弟想傷害小草也做不到,有他在身邊,小草即使要對我發火也會有所收斂,這實在是個穩妥的主意?!碑敿此斓卣f:“好,我們這就去總兵府!”
兩人躍上馬車,逕向山下馳去
浪淘沙駕車。他騎過馬,沒駕過車,但駕車的關鍵是左手的韁繩和右手的長鞭,分量和準頭決定了馬車的方向和快慢。浪海沙既有摘葉飛花的上乘暗器功夫,韁繩上的分量拿捏得銖兩不差,長鞭上的準頭更是絲毫無偏,所以馬車跑得又快又穩。雖是下坡,他卻把長鞭甩得“啪啪”直響,馬車如驚雷迅電,直奔而下,即使遇上峰回路轉處,也毫不放慢,但見路旁草木閃即過,耳邊風聲,呼呼直響。云四揚望著一邊的萬丈深谷,也自感到心驚,暗道:“若摔下去,豈不粉身碎骨?浪兄為了早點見到小草,竟然性命都不顧了!”
十余里山道,轉瞬即過。
十余里野路,一晃即逝。
進城了。馬車依舊如飛前進。街上行人見車勢來得兇惡,又認出是輛官車,知道車上的人橫沖直撞慣了,如被撞上,只能自認晦氣,所以早就遠遠躲開了。因此,馬車雖快,卻并未撞上行人。
離總兵府尚有數里,已望見遠處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看方位正是總兵府所在。浪淘沙情知事情有變,長鞭用得更響,馬車快得猶如馮虛御風,天馬行空一般。
終于到了總兵府。
起火的果然是總兵府。
四周觀者如堵,卻沒有一人上去教火,相反,眼望著沖天火焰,許多人臉上浮著喜悅的笑容,如同過年看鞭炮焰火似的。
從來做官的沒有不欺壓百姓的
從來做官的沒有不被百姓暗中詛咒的。但浪淘沙、云四揚不能坐視不救,因為他們料定火場中必有隱秘,有隱秘才需用火燒來銷毀掩飾。
他倆脫下長衫,舞得人影不見,縱身躍入熊熊烈火之中?;饎荼凰麄冃蹨喌膭帕λ疲尤槐僖椎雇?,讓出一條道來。他倆沖進客斤,客廳里空無一人。又沖進兩旁平房,平房里也空無一人。他們沖進了西樓,樓上赫然躺著八個人,其中一人便是那瘋婆子。八人睜大了眼,不能動彈,也不能叫喊,顯然他們都被點了穴道。如果浪淘沙、云四揚不來相救,他們都將被活活燒死。墻上寫著一行血字:“殺人者,云四揚也!”字跡龍飛鳳舞,桀傲不馴,確象江湖人的口氣和手筆
如果火熄后官府來踏勘,地上是焦尸,墻上是血字,云四揚殺人的罪名就背定了。
嫁禍于人!
“好狠!好毒!”云四揚恨恨道,同時一掌排出,墻壁洞穿,血字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無暇旁顧,一手抓起兩人,四手抓起八人,輕輕躍下西樓,來到院中空闊處,拍開八人的穴道,眼見得八人已能動彈,這才松了口氣,再看手中的長衫時,依然完整無損,相視一笑,心中頗為得意。被救的八人中,七人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不禁嗚嗚地哭泣起來,從服飾看,他們都是總兵府中的僮仆和丫環。唯有瘋婆子不言不語,目光中充滿了仇恨的怒火,望之令人心寒。
云四揚問:“你兒子呢?”他已經斷定,設計擒獲自已的瘋婆子是假的,這才是真的,也是自己第一次在青山湖畔看到的。
瘋婆子冷冷道:“死了。”
云四揚暗暗嘆息,心道:“世上居然有狠心燒死自己母親的兒子,真比野獸都毒辣?!北阏f:“對,這樣的逆子有不如無,生不如死!”
瘋婆子咬牙道:“他不是我兒子!”
云四揚道:“是的,他不是你兒子,是全無人性的禽獸?!毙牡溃骸肮珜O百勝行為過于惡毒,傷透了他母親的心,難怪她要詛咒他死了,又不肯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p>
誰知瘋婆子眼睛一瞪,厲聲說:“你胡說八道什么?”雖然功力早失,與尋常老嫗無異,但憤怒中目光灼灼,隱隱顯出昔年的威風。
云四揚訥訥道:“我何曾說什么?這都是你自已說的呀!”旋即恍然大悟瘋婆子雖然恨極公孫百勝,但畢竟母子連心,愛恨交加,所以她自己可以罵兒子,卻不許別人罵公孫百勝。不覺自悔,心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何苦自討沒趣,去湊這個熱鬧!”
瘋婆子嘆道:“你這人真笨,纏夾不清,攪七廿三。我告訴你,我兒子早在三年前就被人害死了,現在的公孫總兵是冒牌貨,是個假臉人!”
云四揚、浪淘沙大為吃驚,同時“啊”了一聲。
瘋婆子慢慢說道:“三年前,我忽然發現公孫百勝變了,而且斷定他不是我的兒子?!?/p>
浪淘沙問:“易容術露出了破綻?”
瘋婆子道:“不,他的易容術十分高明,不僅外貌、高矮與我兒子一般無二,就是說話的語氣、神態也唯妙唯肖,我相信,即使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也絕對看不出絲毫的破綻?!?/p>
“但是,他瞞不過我,因為我是公孫百勝的母親。這破綻我不是用眼睛看出來的,而是用心感覺出來的,易容術可以騙盡天下人的眼睛,但騙不過一個慈母的心。”
浪淘沙、云四揚心中一凜,體會到了瘋婆子對兒子的無限愛心,腦子里自然而然浮出兩句詩來:“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但是,此時瘋婆子談到兒子的死時,卻并無悲傷,只有憤怒,想是這三年來,她傷心的淚水已經流盡了,流干了,心中只剩下復仇的怒火。
瘋婆子繼續說道:“我情知府中發生了重大變故,因為如此高明的易容術,乃江湖邪派的鬼域伎倆,他們處心積慮冒充我兒子,自然不是覷覦區區總兵之職,而必定另有重大圖謀。因此,我忍住悲痛,與假公孫百勝虛與委蛇,面上不露一點聲色,暗中觀察府中的變化?!?/p>
“這一看,嚇了一跳,我這才發現府中添了許多張陌生面孔,不管這些面孔是真是假,總之都是前沒見過的,而且不
少人都身懷上乘武功,和他們相比,我的武功簡直不值一提。
“而且,我聽到了兩個嚇人的名字:假臉人、神秘門!我曾讀過幾本書,知道假臉就是易容術,唐朝人這樣叫的。顯然,假公孫百勝就是個假臉人,而且估計他們都隸屬于一個叫做神秘門的神秘的江湖門派。
于是,有一天我突然瘋了。
云四揚道:“妝瘋!”
瘋婆子森然道:“是妝瘋。我要了解神秘門的秘密,就必須在總兵府呆下去,而呆在總兵府,就隨時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因此,我只有妝瘋避禍,雖然這條計策是冒險的,但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p>
“我大喊大叫,見神見鬼,打人打物,甚至吃屎喝尿,種種苦楚就不必一一細說了,總之,府中之人都相信我是真的瘋了?!?/p>
浪淘沙、云四揚喟然長嘆,心道:“她如此苦心孤詣,目的就是為兒子復仇,這分堅毅之心,直可媲美于古之勾踐和伍子胥了!”這樣一想,不禁對眼前這位瘋婆子肅然起敬。
瘋婆子又說:“盡管如此,他們畢竟對我還是不放心,終于下了毒手。有一天,我剛吃過婢女送來的飯食,忽然腹中疼痛,猶如刀割,當時我想,定是飯食中有毒,臨死之前,干脆痛罵一場,把他們的陰謀揭露出來,以泄心頭之恨!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心想:府中都是他們的人,罵也罷,揭露也罷,頂得甚用?適足給他們笑話。反正我今生報不了仇,來世也要滅了神秘門!”“奇怪的是疼痛了個把時辰后,腹內漸漸平息下來了,只是周身疲乏無力,連搬張椅子都氣喘呼呼的。我這才明白,他們并非想殺我,而是用毒藥把我的功力都化去了。想到自己苦練數十個寒暑的功力,竟毀于一旦,我心中不無傷感,但同時也暗慶幸自己幸虧沒有叫罵,否則豈不露了真相?估計他們化去我功力后,會減少對我的防范,這就有利于打探他們的秘密,此事有失有得,也說不清是禍是福?!?/p>
浪淘沙性急,向:“你打聽到一些什么?”他擔心的是小草。怕她壞事做得太多,得罪江湖俠義道,自己難以庇護她。
瘋婆子說:“我功力雖失,眼力還在,發覺府中的武林高手來歷甚雜,有峨眉派的、鐵槍門的、金鞭會的,甚至還有少林和武當派的!”
浪淘沙和云四揚對望一眼,沒有說話,心里卻是同樣的想法:“有武當派高手,是我們親見,想不到還有少林的!看來神秘門勢力相當龐大,但怎么在江湖上從未聽過它的名頭呢?”
瘋婆子又說:“當然,武當派人沒有穿道服,少林寺人也不是和尚打扮,但武功家數絕對沒錯,老婆子武功不高,但當年走南闖北,見得江湖中人不少,這雙眼睛還是識貨的?!?/p>
“我最關心的是他們的頭是誰?打蛇要打七寸,報仇要找元兇,不殺了他們的頭,我這口怨氣就出不了。”說話間面目兇狠,目光中充滿了怨毒。
云四揚問:“你最終可曾找到了他?”
“找到了!雖然那是在一年多之后?!悲偲抛幽抗庾谱疲瑵M面喜色,說,“終于有一天,府中來了兩個人,一個高些,一個稍矮些,雖然穿的是尋常白衫,臉上都蒙著黑布,手上都戴著手套,但自有一種逼人的高貴之氣,一望可知是領袖群倫的江湖大豪。
“合府的人望著他倆,不知為什么都感到惴惴不安,那個假總兵雖然裝模作樣地高坐在公案上,臉色卻極其緊張,小心翼翼地問道:‘兩位是一一’,不待他說完,其中ー人道:‘乾坤通大道,陰陽兩茫茫?!倏偙涌诘溃骸衩夭豢蓽y,我門永大昌?!侨穗S即掏出一塊令牌揚了揚,那些人見了令牌,立刻齊齊跪倒在地,異口同聲唱道:‘遵守門規,保守秘密;團結一致,所向無敵;門主教導,牢記心里;千秋萬代,水不心移!’態度誠惶誠恐,唱的卻是江南小調《楊柳青》,而且唱得極為賣力,看上去十分滑稽?!?/p>
云四揚冷哼一聲,說:“這門主好大的架子,簡直把自己當成了皇帝!什么千秋萬代,永不心移。就是十年之后,誰又知道江湖成了什么樣子?”
浪淘沙道:“不僅架子大,野心也大,神秘門門規如此森嚴,其志不問可知?!?/p>
瘋婆子繼續道:“眾人唱完后,門主揮了揮手說:“老六、老七、小草,隨我來!被叫到名字的三人就隨他和另一白衫入走到里屋,這時,其余的人才敢站起來,但垂手肅立,態度十分恭敬。
浪淘沙聽到“小草”的名字,如遭遇雷擊,差點失聲叫起來,被云四揚及時制止了。
瘋婆子又說:“這樣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被叫作老六、老七、小草的三人從里屋走出來,說:‘門主他老人家已經走了,要大家努力辦事,立功者有獎,誤事者按門規嚴懲不貸!’眾人唯唯諾諾,不敢有絲毫懈息的神色,顯然心中實是對那門主害怕之極!”說到這里,松了口氣,似乎是已經說完了。
云四揚問:“你并沒有見到那門主的臉?”語氣中明顯帶著失望。
瘋婆子說:“豈但是臉,甚至連頭發都沒有見到一根。但是,日后如果遇上他,就是千萬人中我也能認出他來,因為和另外一個白衫人高貴的氣質是絕對與眾不同的?!?/p>
云四揚嘆口氣道:“他接見門下部屬時,自然派頭十足,若在平時,恐怕也未必這樣呢。你可曾注意到他的聲音?
瘋婆子說:“聲音低低的,啞啞的。”
云四揚說:“八成也是裝出來的??磥硭幨率值郎?,除了三、五個親信外,只怕門內普通成員也未必見過他的真面目。行動如此鬼祟,倒不愧是神秘門的門主!”
浪淘沙問:“老六、老七、小草是怎樣三個人?”說到“小草”時,聲音有些發顫。
瘋婆子說:“老六是個魁梧漢子,學的少林功夫,老七是個瘦老頭,武當功夫很是了得,小草是位年青姑娘,武功家數不明,但似乎比老六、老七更為厲害?!?/p>
浪淘沙再無懷疑,這小草姑娘正是自己的師妹,不覺怔怔發呆,心道:“她怎么加入了神秘門?眼下又不知去了哪里?”
云四揚最關心的是另一個人,向:“與門主同來的那個白衫人什么樣?
瘋婆子說:“當然看不見他的長相,也沒聽到他說過一句活,但與門主相比,他似乎更有氣度,而且多了幾分瀟酒氣。當別人拜倒在門主腳下時,他卻負手而立,極其悠閑?!?/p>
云四揚又問:“他們用什么兵器?”
婆子說:“兩人都不帶兵器?!?/p>
看來她知道的就這么多了。
云四揚最后問:“你知道老六、老七、小草他們去了哪里?”
瘋婆子說:“估計是去了漢口。因為老六說過:這下子漢口可有好戲看了?。А?/p>
浪淘沙、云四揚把八人救出總兵府,卻見府外圍觀的人中多了幾十個衣衫破爛、但神采突奕的人,認出乃是丐幫的弟兄,而為首一條紫面長髯、威武如神的漢子,正是丐幫徐州分舵主逍遙散人趙無名。他正要上前招呼,趙無名搶上一步,說“云大俠,我正到處找你,想不到你就在這里?!睉B度相當親熱,如同對待老朋友一樣。
云四揚頗覺意外,在稻香居兩人對過一掌,趙無名輸了一籌,因此一直倖悻然面色不善,那么此時態度大變,又是什么原因?但拳頭不打笑臉,對方既然不計舊惡,自己也應禮尚往來,所以云四揚抱拳當胸,笑道:“原來是趙舵主,來來,我介紹下,這是我師兄大江東去浪淘沙!”
趙無名顯然久聞大江東去浪淘沙的大名,臉色一凜,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浪大俠內功、暗器、刀法三絕,兄弟佩服得緊。”他和一般武林中人一樣,都以為浪淘沙擅長用刀,其實他的兵器卻是紙扇中的長劍。
浪淘沙客客氣氣還了個禮,也說了些“丐幫威名素著,趙舵主名震江湖”之類的客氣話。
云四揚看出趙無名神色不定,似乎隱有什么心事,說:“此地人雜,不是說話之處。”又回頭問瘋婆子:“我們另有要事。不知老太大今后有何打算?”
瘋婆子冷冷道:“你們救了我,我也告訴了你們想知道的事,兩不虧空。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自有我的去處,何勞多問!總不見得你們會把我這老婆子當做親娘一樣供養著?!?/p>
云四揚一愣,不明白她的態度何以這樣生硬?轉念一想,家破人亡,心境不好,脾氣大些也是難免的,就拱了拱手,道聲“保重”,與浪淘沙、趙無名一起走了。
三人來到一家僻靜的小酒店,趙無名作東,要了些酒菜,邊吃邊談。其時已過未時,酒店中別無他客,而浪淘沙、云四揚忙了一個上午,滴水未進,腹中饑餓,所以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
趙無名淺淺飲了口酒,便放下杯筷,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
云四揚邊吃邊問:“趙舵主似乎有什么為難之事?”
趙無名長嘆一聲,說:“我的麻煩事來了,弄不好還會有殺身之禍。”
云四揚、浪淘沙不勝驚訝,他們早就聽得江湖傳言,說丐幫徐州分舵主逍遙散人趙無名雄才大略,聲名顯赫,隱隱然已有凌駕于幫主周昊天之上之勢,怎么此刻卻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云四揚問:“趙舵主名揚四海,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禍事?”
趙無名苦笑說:“禍事就起在這個‘名’字上!唉,只怪我自己平時失于檢點,妄自尊大,此刻后悔卻已晚了!”
云四揚、浪淘沙對視一眼,同時想到四個字:“名大震主!”
若不是丐幫內部的麻煩,以趙無名的聲望和地位,即使真遇上了塌天大禍,自也不會張惶失措至斯。但這牽涉到丐幫門戶中事,局外人卻不便置喙,所以兩人都默默無言,望著趙無名,喝酒的興致消了一半。
趙無名說:“我昨天收到飛鴿傳書,說繼南方松江、嘉興、南通、昆山四處丐幫分會給人挑毀之后,西方宜川、合陽、介休、孟石,及北方的房山、保定、承德、滄州等地的丐幫分會也被挑了,死了數百名丐幫弟兄。”
浪淘沙、云四揚一驚,心道:“連挑丐幫南、北、西十二分會,顯然是存心與丐幫為敵了。丐幫垂名數百年,徒眾數十萬,聲勢之眾,江湖其他門派不敢望其項背,因此連少林、武當都對他們敬禮有加,這些人公然向丐幫挑蛘,可謂膽大之極,狂妄之極,但他們在十余天內連挑丐幫各處分會達十二個,其勢力也著實不可小看。難道又是神秘門?”
云四揚問:“現場可曾留下什么蹤跡?”
趙無名苦惱地說:“問題就在這里,十二處現場幾乎沒有打斗的痕跡,仿佛這幾百名弟兄都是束手延頸,待人宰割一
般。幫內不少人都認為,兇手乃是幫內之人,因此那些弟兄才會疏于防備,以遭慘禍?!?/p>
這種分析是合情合理的,若非如此,除了用迷藥這類下三濫的勾當外,任誰也不可能連殺數十武林中人而對方連還手都來不及。
然而云四揚、浪淘沙想到的卻是吉祥戲院的十七條人命,他們也是死前來不及反抗?,F在幾平可以肯定,殺死他們的兇手乃是神秘門,那么在丐幫行兇的是否也是神秘門呢?
如果是,神秘門同時向金錢幫、丐幫下手,未免太猖狂了!
這可是兩個大幫會。
而且,怎么理解乾坤倒轉萬劫灰那封殺氣騰騰的書信呢?
云四揚問:“變故突起,物議騰涌,乃是必然之勢,不知貴幫首腦人物作何分析。”
趙無名懊惱地說:“關鍵是死去的十二分會數百名弟兄,分屬丐幫南、西、北三個分舵,偏偏我管轄的東分舵地界卻是風平浪靜,因此南分舵主疲軟道長李無勇李四弟、西分舵主邋過和尚錢無利錢二弟,都懷疑兇手是東分舵的人,其實是懷疑我趙某人。”
云四揚說:“這未免忒也草率,幫中兄弟當坦誠相見,豈可風吹草動,捕風捉影地互相猜疑。”趙無名苦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丐幫四杰不和乃是由來已久之事。錢二弟、孫三弟、李四弟一直認為我名蓋幫主,有篡位奪權之野心,那么此次南、西、北三分舵受到重創,就會懷疑我有意削弱他們的力量,以抬高東分舵在幫內的地位,為篡位奪權的第一步?!?/p>
云四揚問:“北分舵主糊涂居孫元智也認為是你殺了丐幫弟兄?他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接理說不應如此武斷?!?/p>
趙無名說:“孫三弟和胡椒兒同去漢口,今天才第二天,尚未到達,但孫三弟對我誤會最深,想來也會懷疑到我頭上?!?/p>
云四揚想起在稻香居酒樓上孫無智曾一再嘲諷趙無名狂妄、目無幫主,則趙無名的估計不能算是杞人之憂,不覺嗟嘆不已。
浪淘沙突然問:“周昊天幫主什么態度?”
趙無名微微愣了一下,說:“飛鴿傳書沒有說到幫主,但我估計幫主不會猜疑我,因為他根本沒有興趣管這類閑事?!?/p>
啊?
云四揚、浪淘沙大惑不解,心道:“丐幫外臨強敵逼迫,內又分崩離析,怎說是閑事?身為幫主不管這內外交困之危局,又有什么更為重要的事了?”
趙無名看出兩人心中的疑感吸口氣說:“說來外人未必相信,周幫主已數年不問幫中之事,面是關在書房思吟詩作
賦,習書繪畫。”
浪淘沙和云四揚聽說堂堂丐幫幫主,居然不問江湖風云而去吟詩作賦,習書繪畫,實乃匪夷所思的大怪事,驚訝之余,忍俊不禁,同時大笑起來,浪淘沙邊笑邊說:“叫化頭想中狀元、點翰林,棄武就文了!”
趙無名正色道:“近三十年來,江湖上有三大謎:第一件是火鳳凰石倩如女俠英年早逝,而且死得極其倉猝;第二件是你浪淘沙老兄,藏頭露尾,神出鬼沒;第三件便是周幫主棄武學文了,連我們丐幫四杰都不知他為何會有此轉變?!崩颂陨硢柕溃骸安恢麑W得怎樣,詩賦書畫可堪一觀?”他自己頗有文才,因此對此大感興趣,但想到周昊天是丐幫幫主,又是老來學文,不大相信他會學有所成,出言不免帶著幾分調侃、幾分輕視。
趙無名說:“你這是問道于盲了。我是個粗人,識的字只夠寫信算帳,于詩賦書畫這類雅事則一竅不通。不過聽漢口一位舉人講,周幫主詩學李義山,賦學楊子云,書法仿趙松雪,繪國繼王摩詰,而且登堂入室,造詣很深,我連李義山、楊子云、趙松雪、王摩詰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自然無法判斷其象與不象,是優是劣了?!?/p>
他不知道,浪淘沙知道。心想:“李義山就是晚唐詩人李商隱,其詩綿密華麗,格律精審;楊子云是西漢著名辭賦家楊雄,與司馬相如齊名,其賦鋪張揚厲,功力深厚;趙松雪乃亡宋宗室趙子昂,書法嫵媚而不失骨力,為元代第一書法家;王摩詰則是盛唐王維,詩畫俱佳,東坡贊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此四人俱是大家,周昊天學他們容或有之,但:登堂入室”云云,八九是靠不住的。想是丐幫勢力浩大,那舉人不敢得罪,信口胡謅幾句諛詞,趙無名卻信以為真,豈不可笑!”心里不相信,嘴上卻敷行道:“真能如此,實是不易得很?!?/p>
云四揚對詩賦書畫興趣不濃,關心的是眼前切實的事,問道:“趙舵主,你剛才說到處找我,究竟有何吩咐?”
趙無名說:“吩咐不敢當,請云大俠幫個忙?!?/p>
云四揚估計這個忙就是解決他眼前的困境,心道:“此事一來有關丐幫門戶中事,二來在真兇找到之前確實說不清楚,棘手得很?!彼悦嬗须y色,沉吟不語。
趙無名說:“只是請云大俠去漢口,把在吉祥戲院所見的情況告訴周幫主,幫主自能分辦其中的曲折?!?/p>
云四揚聽他這樣說,知道他僅知道吉祥戲院的兇殺與丐十二分會的被毀相似,想以此提醒周吳天幫主:制造血案的
另有人在,不要無端猜疑幫內弟兄,也可洗刷自己。但關于神門及總兵府中的種種怪異,他卻是毫無所知,否則串在一起,就更有說服力了。
趙無名又說:“我本當親自去漢口向幫主說明情況,但南、西、北分舵都遭歹徒洗劫,難保下面就不輪到咱徐州分舵,我在這里主持,總比屆時群龍無首的亂糟糟局面為好。而且云大俠是局外人,由你去解釋吉祥戲院的兇殺,比我去解釋更能取信于人?!?/p>
云四揚見他苦苦懇求,心中頗為不忍,望了望浪淘沙,后者朝他微微點頭。他知道,自瘋婆子講了老六、老七、小草等人可能去了漢口后,浪淘沙也一定會去漢口的。而自己要弄清神秘門的來龍去脈,也一定非去漢口不可。
何況胡椒兒也去了漢口。
那么,趙無名所托之事僅是舉手之勞。
想到這里,他爽快地說:“我去向周幫主說明情況,但成與不成,實無把握?!?/p>
趙無名連連拱手致謝,說:“感謝之至。若真不濟,也是我命中該有此劫,于云大俠無關。”
云四揚又托他打聽小喬的消息,雖然明知她跳入青山湖中,萬無生理,但有此安排,自己稍覺心安。
趙無名一口答應,說:“我馬上派幫中兄弟四出打聽,好歹總有一個回音?!?/p>
于是,浪淘沙、云四揚當天就離開了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