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冒險救出石倩如的人，乃是子虛生。

他已于昨夜聽恩人親口承認，她就是神秘門主石倩如，心中十分震驚，同時也格外擔心她的安危，所以今天還是參加了廬山大會，擠在臺下的人群中。

當百年一覺胡蝶夢揭露假乾坤倒轉萬劫灰就是神秘門主石倩如時，他將信將疑。后來石倩如被揭去人皮面具，露出本來面目。他從未見過恩人面孔，但他的聲音卻時時縈繞在他心里，所以，當石倩如用真實聲音說話時，他便斷然無疑地確信她便是自己的恩人，還情不自禁地脫口道：“原來果然是她！”

他正想上臺去救恩人，不料人間玉龍白云飛突施襲擊，用重手法將恩人打下臺來。他不顧一切凌空躍起，接住恩人后立即沖出會場，因為他知道，神秘門殺人無算，欠下太多血債，必有許多人要找恩人算帳，唯有迅速脫身，才能保住恩人性命。

也多虧三絕浪淘沙挺身而出，擋住了追趕尋仇之人，他才能抱住恩人逃了出來。

他們逃到了玉淵瀑布前。此處偏僻險要，但見千丈瀑布飛流直下，王珠噴濺，聲若驚雷，景色十分壯觀。

他將恩人平放在一塊大青石上，見她面若金紙，氣如游絲，衣服前襟上有一大灘血跡，那是被白云飛擊傷后吐的。再見她細目小鼻，皮膚白晳，實是個溫柔、端莊之人，哪象是傳說中兇神惡煞的神秘門主！他第一次見到恩人面容，越看越覺得親切、熟悉，仿佛自己無數次夢見的就應該是這張面容，不覺心頭一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石倩如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是他，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終于是你救了我！”聲音極其輕微，在瀑布的巨響里幾難聽清。子虛生點點頭，哽咽道：“我當然要救你，就是拼死也要救你。”石倩如道：“你救我，我很高興。”眼角邊滾下兩顆淚珠。

子虛生用衣袖替她拭去淚水，道：“浪淘沙也救了你。不是他擋住追敵，我們很難脫身。”石倩如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他不會坐視的。他恨我，但同情我，是個懂得情、深于情的人。”一陣喘息后又說：“胡蝶夢也是個有情之人，她傷了我，但我不恨她。可惜因為我的緣故，你對胡椒兒的心意可能要落空了。”

子虛生忙道：“別說這些，我只要你平安無事便心滿意足了。你先別忙說話，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身體康復后再說。”

石倩如慘然一笑，道：“我內臟受到重傷，好不起來了。”見子虛生想說什么，連忙阻止道：“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現在不說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子虛生跪在石倩如面前，含淚道：“恩人，但教有所吩咐，我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石倩如苦笑道：“恩人？你叫我恩人！我非但于你無恩，而且虧欠你的太多了！”子虛生道：“你又說這種話了。養育之恩，天高地厚！”忽然切齒道：“白云飛暗中偷襲，卑鄙無恥，我定要殺了他為你報仇！”

石倩如臉上顯出驚慌的神色，喘息道：“你不能殺他！”子虛生茫然道：“為什么？他暗害你，是我的大仇人，我當然要殺他。”石倩如連連搖頭，痛苦地說：“反正你不能殺他，也不要找他報仇，設法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子虛生心念一動，已明其意，道：“我知道，你擔心我武功不如他，報仇不成，反遭其害。你放心，報仇不在武功高下，而在于有沒有決心，有沒有膽量。我打不過他，但可以設伏、下毒、陷害、暗算，一天不成兩天，一月不成兩月，一年不成兩年，總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要讓他身敗名裂死得慘不可言！”越說越興奮，目光炯炯，心情激動。

“住口！”石倩如厲聲喝道。子虛生呆了，怔怔地望著她，不知她為何會突然生氣。石倩如一陣咳嗽，顯得心情十分激動。子虛生急忙替她輕輕捶背，好一陣她才稍稍平息下來。

石倩如道：“你聽不聽我的活？”子虛生堅決地回答：“聽。”

石倩如道：“好，那么你對天發誓，決不找白、白云飛報仇。”子虛生大聲道：“不，決不。”石倩如道：“你必須發誓！”子虛生痛苦地問：“為什么？”

“因為我是你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人間玉龍白云飛已站在他們面前，淡淡道。

子虛生霍地站起身，怒目白云飛，大聲道：“你胡說！＂白云飛沉聲道：“我沒有胡說。”一指石倩如道：“不信你可以問你娘！”

“我娘？”子虛生大吃一驚，轉身問石倩如：“你真的是我娘？”石倩如點點頭，淚流滿面。

“那么他真是我爹了？”

石倩如又點點頭。

子虛生終于明白了，自己是個私生子，被寄放在深林中。所以石倩如盡管精心養育自己，卻不承認是恩人，反而一再說虧欠自己甚多，她感到虧欠的，是一個女人最神圣的母愛。剎那間，他仿佛覺得世間都是謊言、虛偽，自己是空中一片浮云，水上一張漂葉，不知從哪里來，更不知往哪里去。過去，他沒有父母，卻不以為自已是孤兒，因為有恩人，眼下他有了父母，反而感到自己是孤兒，因為失去了可信任的人。突然，他面對著千丈瀑布，瘋狂地喊道：“為什么？這究竟是為什么？”

石倩如流著淚道：“孩子，是娘對不起你。但你要知道，娘也是無奈。有多少次我都想抱住你，叫你一聲兒子，但我不能這樣做。一個不能認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是多么的痛苦！”

子虛生默然無語，呆呆的象個傻子。

白云飛沉聲道：“男子漢大史夫，連這么一點挫折都禁不住，哪象是人間玉龍白云飛的兒子！”語氣中透著氣惱，也充滿了自負。

子虛生勃然大怒，厲聲道：“誰稀軍做你的兒子？你哪里有資格為人之父？”他滿臉怨憤正無處訴說，白云飛的訓斥，正給了他發泄的機會。白云飛萬沒料到兒子會這跟自己說話，一時被氣得目瞪口呆，卻又無可奈何。

石倩如心中大急，又連連咳嗽起來，子虛生終是不忍，忙走過去照順她。白云飛卻傲然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無動于衷。

石倩如幽幽道：“孩子，你難道真的不肯原諒我？”子虛生望著她哀傷的面容，又記起二十年來對自已無微不至的照順，心里一酸，低低道：“娘！＂淚水奪眶而出。石倩如更是百感交集，道，“孩子，聽到你叫我娘，我就是立刻死了，也是瞑目的。”停了半響又道：“我死之后，你要跟著你父親，好好聽他的話。”

子虛生斷然回答：“我沒有父親！”

石倩如吃驚地說：“你、你怎么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子虛生道：“他要做我父親，必須回答我兩個問題。”

白云飛冷冷道：“你問吧。”

“為什么二十年里，你從來沒有探望過我？”

“我不能探望你。人間玉龍白云飛如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既無妻室，哪來兒子？而且你娘的身份是神秘門主，武林正派人士人人欲得而誅之，若牽連上我，豈不壞了我大俠的名頭？”

子虛生“哼”了一聲，又問：“你今天為什么要用重手法打我娘？”

白云飛道：“你娘的身份業已暴露，遲早會喪生在武林正派人士之手，與其她整日提心吊膽，不如我讓她痛痛快快地死去。大丈夫當斷則斷，豈可婆婆媽媽地效那婦人之仁！”親手殺妻，居然也說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石倩如心中一酸，兩行淚水滾滾而下。

子虛生冷冷道：“我看你是想殺人滅口吧？”白云飛臉上殺氣陡盛，生生地忍住了。子虛生不予理睬，又道：“你利用我娘削弱江湖各大門派的力量，以便自己坐收漁翁之利。然而這樣來，我娘勢必成為武林公敵，你要保持大俠的好名聲，也勢必與娘為敵，可見你在制定這個計劃的第一天，就已經決定把娘作為犧牲品，而為了防止真情泄露出去，就必定會殺我娘以滅口。事實上，你今天已經這樣做了！”

白云飛鐵青著臉，道：“你很聰明，不愧是我的兒子。然而有一點你卻弄錯了，你以為你娘是受我的欺騙。其實不是，她是自己愿意這樣做的！”

子虛生差點跳起來，道：“胡說，娘怎么會自己愿意這樣做呢？”問石倩如：“娘，你說呼！”

石倩如堅定地說：“是的，我是自愿的。只要他需要，他高興，我什么都愿意做！”子虛生本想追問“為什么”，但見了母親癡癡地望著白云飛的眼神，什么都明白了，頓時狂笑起來，大叫道：“哈哈，自己愿意的！這大概就叫癡情，為這樣的人而癡情！”

白云飛屹立在瀑布前，山風吹來，衣袂飄揚，獵獵作響，恰如畫中神仙一般，但在子虛生的眼睛里，他卻是那樣邪惡，是個十足的惡魔。突然，白云飛冷冷道：“倩如，你的路走完了，該知道怎么辦了。”

石倩如喃喃道：“是的，我的路走完了！”掙扎著從青石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向瀑布走去。子虛生大驚，撲上去抱住她，哭道：“娘，你不能這樣做，為這樣的人死不值得！”石倩如幽幽道：“你的話晚說了二十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子虛生這才明白，母親雖然至今還愛著那個害她一生之人，但就內心深處而言，并不是沒有怨恨的。

白云飛唯恐武林中人追到這里，見石倩如母子生離死別，絮絮叨叨，不禁煩燥起來，喝聲“著”，運起神功，一掌向他們兩人擊去，但聽掌風呼嘯，顯然蘊含著凌厲的內力。石倩如雖然身受重傷，耳聰目明卻絲毫無損，眼見得掌力強勁，唯恐傷著兒子，鼓起殘存的內力，把子虛生推向一邊。哪知白云飛這一掌乃是虛招，目的就是想迫使他們母子分開，眼見得石倩如上當，他第二招緊跟著擊出，袍袖拂處，把石倩如卷到空中，再重拍一掌，石倩如頓時向瀑布飛去。子虛生不及相救，驚得大叫起來。

正在這時，巖石后飛起一條灰色的人影，在空中接連兩個鷂子翻身，輕靈得如大鵬展翅，銀燕掠空，堪堪接住石倩如，落地時一足踩在懸崖邊上另一足已無落腳之地，如果他再向前一尺半尺，就將和石倩如一起葬身于萬丈深淵。

子虛生又是感激，又是佩服，但見那人濃眉大眼，虬髯叢生，長得十分威武，只是面容消瘦，似乎是大病初愈的樣子。他正要主前道謝，卻聽得白云飛冷冷道：“乾坤倒轉萬劫灰，想不到你還活著！”他呆了，想不到救了母親的竟是被母親害苦了的萬劫灰！

萬劫灰不睬白云飛，緩步走下懸崖，把石倩如輕輕放回大青石上。就在這時，巖石上又飛下一行人來，卻是胡蝶夢母女、浪淘沙、云四揚、古再生、小喬和超然大師。

石倩如望著萬劫灰，幽幽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

萬劫灰道：“我不能見死不救。”

“可是我害一一”萬劫灰打斷道：“你是我自己挑上的，是禍是福都是命。你沒殺我，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石倩如閉目不語，淚水不斷地淌下。

胡椒兒憤憤道：“爹，她害你，你還要救她！”萬劫灰沒有作聲，望了望胡蝶夢。胡蝶夢知他心意，嘆道：“唉，這都是冤孽，情之溺人甚于水，說起來她也很可憐。”浪淘沙也道：“真正的神秘門主是白云飛，罪魁禍首也是白云飛！”

白云飛心中一凜，卻又昂起頭，傲然道：“是我干的，你們又待怎樣？”

超然道：“阿彌陀佛！白施主名揚天下，武林中誰不敬重，卻為何在暗中造此罪孽？”

白云飛冷笑道：“成大事者不顧小節。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雙手沾滿了鮮血？但史書頌揚，文人贊美，又有誰說他們有罪孽？我白某要稱霸武林，自然就得搞陰謀，施詭計，就得殺人！只要我當上了武林盟主，誰敢說我一個“不字！”

胡蝶夢冷冷道：“可惜你精心策劃的廬山大會散伙了，你這場武林盟主夢也粉碎了。”

白云飛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話雖說得強硬，語氣中卻透著蕭索落寞。

萬劫灰道：“石倩如待你情深義重，你這祥對她就不覺得理虧？”白云飛大笑道：“情義？你是她丈夫，她對你有情義嗎？”

萬劫灰道：“有。她終于沒有殺我，就是情義。”

石倩如忍無可忍，忽然對子虛生道：“孩子，娘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子虛生含淚道：“娘，我一定記住。”石倩如厲聲道：“你沒有父親，你父親早死了！”

胡蝶夢、萬劫灰等心中一凜，知道石倩如說出這種話，表明她已和白云飛恩盡義絕。想到她一生機關算盡，只為一個“情”字，墮入魔障，而落得這般下場，都暗暗収息。

子虛生道：“是，我沒有父親！”

石倩如又對小喬道：“小喬姑娘，飛燕姑娘就關在山下白云洞中，你們去救她吧。”小喬默默點頭，不知是感激還是怨恨。

突然，超然朗聲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時候已到，該是除妖伏魔的時候了！”

主白云飛狂笑道：“超然禿驢，你有多大本事，敢說除妖伏魔這等大話！”

萬灰道：“我來會你！”

白飛道：“好，可惜你才離荒島，就要入地獄，未免太命苦了！＂萬劫灰大怒，正要出手，卻聽古再生朗聲道：“云少俠，請把斷犀刀借給萬大俠一用。”云四揚依言交出斷犀刀。古再生又在萬劫灰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萬劫灰面呈喜色，道：“多謝古先生指點。”

白云飛拔出冷月刀，但見刀光凜冽，寒如秋水，確是一件武林神器。萬劫灰抽出斷犀刀，刀身若有若無，雖然長不逾尺，但寒氣通人，顯然不是凡品。白云飛心中一驚，意識到此刀正是冷月刀的克星，但仗著自己有九陽神功護身，膽氣又壯了起來。只聽一聲吆喝，兩人已斗在一起。

他倆都是武林絕頂高手，又是性命相搏，這一場惡斗自然驚心動魄。萬劫灰的大江東去神功乃武林一絕，白云飛的落霞孤鶩刀法也是江湖奇跡，兩人武功相若，斗了二百余合還不分勝負。

此時已是申末酉初時分，紅日西沉，霞光萬道。萬劫灰突然躍上一塊巖石，白云飛隨即也追了上來，巖石不過一丈見方，兩人在石上又斗了數十回合。這時，萬劫灰突然躍起數丈，用的正是大江東去神功中的殺著風起云涌，又參照了胡蝶夢百年一覺神功中的鯤鵬怒擊招數，面東背西，突然俯沖下來。白云飛識得厲害，抬頭向上還擊，正好面對著西方萬道紅光，他突然感到太陽穴如遭針刺，眼前一片茫然，心中慌亂，刀法不依招數，但聽得“咔嚓”一聲，冷月刀被斷犀刀齊根斬斷。緊接著全身一陣抽搐，立足不穩，從巖石上摔了下來。

這正是古再生教給萬劫灰的克敵制勝的妙法。古再生曾在香山草堂和白云飛對過一掌，知道他強練九陽神功而出現走火入魔的跡象，適才又發現他雙手微抖，可見病癥更加嚴重。他讓萬劫灰引白云飛上高臺，面對強烈的夕陽光，受此刺激走火入魔立刻發作，便掉了下來。照他的武功而言，即使摔下巖石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此時內息紊亂，筋脈錯位，因此重重著地，半響爬不起來。胡椒兒乘機墨玉劍刺出，正中心臟，白云飛一劍斃命。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卻見石倩如被一老嫗抱住，雙雙跌下懸崖，頃刻間被飛瀑沖得無影無蹤。云四揚和小喬看得清楚，那老嫗正是徐州總兵公孫百姓的母親。想是她為了替兒子報仇，早就盯住了石倩如，今天終于乘虛而入，得償所愿。

飛瀑直下，似乎要沖刷盡人間的骯臟和罪惡……

子虛生眼望飛瀑，欲哭無淚，眾人也都感到黯然傷神。正是：

江湖千年不太平，只為貪婪與野心。

武林盟主黃粱夢，未知世人醒不醒？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