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灑落灰燼般的塵埃,到處都是霧蒙蒙的看不到邊際。這里沒有光,也沒有風(fēng),只有寂靜相隨。
男子卻渾不在意,他滄桑憂郁的面容上沒有一絲波瀾,他只是捋了捋自己的灰色長發(fā),然后吸了吸鼻子,最后輕哼一聲,似乎覺得目前所遭遇的境地有些可笑。
男子整理了下黑色大衣的領(lǐng)子,能看到他手背上有六芒星法陣的紋身,法陣的中央是一張小丑模樣的臉。男子終于開始昂首挺胸的背著手前行,每走一步,都攪動著地面上的塵埃,這些塵埃重新騰起又落下,抗議般的黏附在男子的褲子和皮鞋鞋面上不舍得離去。
男子并非獨自一人,他的身后有一名身著灰黑色坎袖皮衣、背著一口重劍的男子默默跟隨,這名男子除了眼睛,大半張臉都被繃帶包裹著,頭頂上一根頭發(fā)都沒有,別說頭發(fā),就連頭皮都大半消失,露出下面布滿裂痕的頭骨。
他是名劍客,但顯然不是個活人。
那名劍客的重劍沒有劍鞘,通體銀白色布滿符文,這顯然不是斬人的劍,而是除靈的劍。如此一來便能證明那名灰發(fā)男子的身份,他是一名巫師,而那名劍客便是他的契約劍士,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一般來說當(dāng)巫師死亡后,契約便會自動解除,這名劍客又為何能跟隨灰發(fā)男子一同前往死者之地?
只有一種解釋,這名劍客是心甘情愿的。
這個奇葩的組合便這樣走進了小鎮(zhèn)。
這個小鎮(zhèn)屬于死者之地的一隅,是無數(shù)個被分割出來的牢籠之一。死者之地并非永死之門后面的世界,這里是一個灰色地帶,一個詛咒之地,在這里的靈魂永世不能超生,只能悲慘的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間度過永恒的時光。這里的靈魂被活著時候的七情六欲所困擾,而且你會饑餓,也會口渴,但是你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和水源,最后你只能啃食自己或是別人的血肉,但是即便你只剩下一具枯骨,你依然還是饑渴難耐,直到你徹底瘋掉,你卻還是死不掉活不了。
這名巫師顯然也已經(jīng)成了牢籠中新成員,但是他依然不在乎這些,只是嚴肅的像個虔誠的殉道者一樣沿著塵埃鋪就的道路筆直前行。
兩旁的房屋內(nèi)悉悉索索的發(fā)出一陣詭異的聲響,看來這里的原住民已經(jīng)盯上了這兩個不速之客,腐爛破敗的窗戶內(nèi)能看到一點一點的猩紅微光陡現(xiàn),饑渴灼燒著每一個活死人的內(nèi)心,它們貪婪的在房屋廢墟之間攢動,聲音越來越響,不知道那些陰暗的角落里隱藏了多少被詛咒的靈魂。
巫師依然目不斜視,對這些活死人渾不在意,只有那名契約劍士稍稍看了看陰影中的動靜,他的喉嚨里咯咯響動,好似在笑。
那些活死人終于大起膽子,它們爬過廢墟,暴露出支離破碎、腐爛變形的軀體,然后像是護送兩人一般在后面緊緊跟隨,隊伍越來越壯觀,看來小鎮(zhèn)內(nèi)所有不安躁動的詛咒之魂都被兩人所吸引,直到兩人來到鎮(zhèn)中心廣場的一處小教堂前,這場絕無僅有的浩蕩游行才告一段落。
那群活死人沒有動手將兩人撕碎,反而只是在原地靜靜等待。
巫師與劍客也同樣如此。
小教堂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很難得這門能保存的如此完好,里面走出一個只剩下零星幾根白發(fā)的老者,之所以說他是老者是因為他那腐爛的臉大致還算完整,當(dāng)然不算被撕扯下來的下巴,里面的舌頭滑稽的抖動著。老者身旁有一個矮小的胖子,他只剩下一個眼珠,已經(jīng)泛白渾濁,他的長袍在肚子處破了一個大口子,腸子流了出來,而他竟然扯出自己的腸子當(dāng)作腰帶將長袍圍了一圈,腸子的下端就這樣不雅觀的垂落下來,隨著他一瘸一拐的走動,腸子也隨之抖動。
“你回來了。”
不知道老者是怎么發(fā)出聲音的,明明只剩下上顎,喉嚨都被扯掉了。
“是的,師父。”
巫師微笑著頷首。
老者面無表情——其實他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表情,他緊走幾步下了臺階,然后來到巫師的面前。
“那么,是時候了。”
老者似乎輕嘆一聲,就像是解脫了一般,他身旁的胖子哽咽了,急忙擦了擦眼睛,然后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沒有眼淚,這一擦差點兒把僅存的那顆眼珠給擠碎。
巫師點點頭。
老者忽然放聲大笑,他拍了拍巫師的肩膀,然后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
廣場之上頓時沸騰起來,巫師后方跟隨著的那些魑魅魍魎全都歡呼雀躍起來,有的甚至將自己的胳膊扯下來扔到空中。一時間,這個鬼地方洋溢著喜慶的氣氛,這還真是絕無僅有。
“啊,弗勞德·維格爾,你是我們的英雄!”
老者由衷的贊嘆一句,再次拍了拍巫師的肩膀,“大神哈努卡在上,我們終于解脫了。”
“我們要召喚鬼帝克勞恩嗎?”
胖子興奮的搓了搓手。
老者渾身顫抖了下,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恐懼,又似乎是有些羞愧,因為這個地方正是屬于鬼帝的管轄范圍,而克勞恩是地獄六君主之一,大神哈努卡的死敵。所以,他想得到釋放不是哈努卡說了算,說到底還得看克勞恩的心情。如此一來,剛才純粹是句言不由衷的廢話。
老者瞪了胖子一眼,嗔怪這個傻子總是如此不合時宜。
“聯(lián)系他。”
老者清了清嗓子,暫時忘卻了一時的尷尬,沖著廣場上的那些活死人喊了起來,“朋友們,獻出你們的血肉!很快我們就不再需要它們了!”
活死人歡呼雀躍,它們彼此撕扯著對方,然后爭先恐后的將殘肢、腐肉送到老者的面前。
“這里的人們感激你,你是所有人的英雄,只是……”
在胖子忙著收集殘肢時,老者低聲對弗勞德說道,“這樣的犧牲太過……你知道,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自己的兒子……”
老者語調(diào)中透露著傷感,“不該如此啊,你應(yīng)該擁有自己的家庭,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再生一大堆孩子,都會在和平祥和的世界上快樂的成長。你理應(yīng)活到壽終正寢,這才是你應(yīng)得的……對不起,孩子,我……”
“沒有和平。”
弗勞德微笑著輕聲說道。
“你說什么?”
老者有些詫異。
“沒有和平,沙德還活著,他殺死了我。”
“但是,你……你說結(jié)束了,你回來了,你完成了克勞德的考驗。”
老者目瞪口呆,心涼了半截——當(dāng)然如果他的心還能跳動的話。
“我當(dāng)然完成了,我贏了,但是無法殺死他,我為世界贏得了喘息的時間,也幫克勞恩除掉了競爭對手在現(xiàn)世經(jīng)營起來的秘密帝國,沙德建造起來的一切都玩兒完了,但是他死不了。我殺不了他,他有魔神阿加雷斯做后臺。”
弗勞德平靜的敘述著自己經(jīng)歷的種種,始終波瀾不驚,他最后嘆了口氣,“我盡力了,我也累了,雖然過不多久,沙德還會再次卷土重來,但那不再是我的責(zé)任了,我要拯救自己的家人,這是我最后能做的。”
巫師淡然一笑,表情帶著些許無奈,更多的還是疲憊,就像他說的,他累了。
“我出生在這里,我愛這鎮(zhèn)上的一切,而最后我會回到這里結(jié)束自己的人生,死得其所,比起全世界,我只在乎我的家人。世界的安危還是讓大神哈努卡去操心吧。”
弗勞德一屁股坐在地上,肩膀也耷拉下來,身子微微前傾,那樣子仿佛老了十歲。
“這都他媽的是什么鬼話!”
老者忽然大罵一聲,裸露在外的舌頭劇烈的抖動著,他氣的舉起拳頭不停的搖晃。
弗勞德有些訝異的抬起頭,其它活死人也都停止了說笑和動作,一時間靜寂無聲。
“最大的犧牲不是拯救小我,而是拯救蒼生!我以為你會知道哈努卡教義的真諦!去他媽的克勞恩!去他媽的沙德!你必須回去!”
老者激動的說道。
“不!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該做的事!我怎能眼看著自己的家人在這里受罪!這才是我最后的犧牲,我愿意用我的靈魂來換取你們的自由!”
弗勞德也同樣激動的從地上跳起來沖老者揮動著拳頭,“去他媽的世界!去他媽的魔法!我受夠了!”
胖子想要勸解,卻插不上話,站在一旁著急的撓著頭,卻摳掉了一點兒腦花。
沉默。
“孩子,你擁有的力量是天賦,不是詛咒。這也是一種責(zé)任,救助他人,挽救世界走向崩塌。”
老者的語氣和緩了許多,“你必須回去,我們可以再繼續(xù)等,或者你理應(yīng)舍棄我們,拯救你自己的靈魂。”
“我不能……”
弗勞德的表情有些痛苦,他低下頭,眼中有淚花泛起。
“沒關(guān)系的,我們也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只要我們還記得我們曾是人就可以了,這也是大神哈努卡的試煉,磨練我們的意志。”
“那……我需要……”
“魂器,我明白。”
老者點點頭,“托托,把魂器拿來。”
“明白!”
胖子聽的熱血沸騰,視死如歸的沖進教堂,不一會兒,他跑了出來,雙手托著一個檀木匣子交給老者。
老者接過來看了看,猶豫片刻后遞給了弗勞德,弗勞德卻沒有抬起手。
“師父……”
“拿走它!”
“克勞恩會發(fā)瘋的。”
“去他媽的克勞恩!”
弗勞德很不情愿的接過匣子。
“去吧,孩子,去拯救世界。”
老者鼓勵著,“這里的所有人都與你同在,只要……只要不要忘了我們就好。”
弗勞德含淚深鞠一躬,然后與那名契約劍士轉(zhuǎn)身離去,所有的活死人自動分開一條路并目送兩人離開。
在這個過程中,那名劍士的喉嚨里始終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當(dāng)弗勞德稍稍遠離眾人后忽然狂奔起來,兩人就這樣消失在塵埃飄散形成的灰霧之中。
“他走了。”
胖子托托吸了吸鼻子。
“嗯哼。”
老者依然不舍。
“還帶走了魂器。”
“嗯哼。”
“他死不了了。”
“嗯哼。”
“我們玩兒完了。”
“……”
忽然一股旋風(fēng)在廣場上刮起,旋風(fēng)卷起塵埃,塵埃在空中凝聚起來并形成了一個人形。
“弗勞德·維格里在哪兒?”
那人形向活死人走來,眾人恐懼的不停后退,讓開了更大的范圍,只有老者和胖子沒有動。
人形最后變成了一個身穿晚禮服,胸前的口袋內(nèi)別著一朵鮮艷玫瑰花的瘦高男子,他帶著黑手套,臉上蒼白的就像血被吸干了一樣,嘴卻鮮紅無比,大大的笑容裂到耳根。
“他不在這兒,克勞恩大人。”
老者撒謊。
鬼帝克勞恩歪著頭嗅了嗅,“不,不,不,雅各布,我以為你是最誠實的人,把弗勞德交出來,我能聞到他那骯臟靈魂的味道,而且我知道他死了只能抵達這里。”
“他離開了,他活了。”
老者視死如歸的昂著頭。
“他拿走了魂器,他去拯救世界了。”
胖子也驕傲的伸長脖子。
克勞恩看了看胖子腰部晃蕩著的腸子,然后向兩人緩緩靠近,“再說一遍?”
“他復(fù)活了。”
老者的聲音開始顫抖。
“你們兩個傻X,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
克勞恩忽然放聲大笑,那聲音刺耳難聽。
“他力戰(zhàn)沙德而死。”
老者有些不安起來。
“他毀了三個國家!差點兒炸了半個世界!他他媽的最后在跟霍姆大公的女兒亂搞的時候被抓個現(xiàn)行,又在審判中咬掉了審判長的鼻子,然后才被砍掉了他那操蛋的腦袋!他的四肢被送到各國展示!人們歡呼雀躍!”
克勞恩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的名字是什么?啊?弗勞德,媽的,這就是騙子的意思!你,就是你給他起的名字!而這個王八蛋騙了全世界后又騙了他自己的家人!”
胖子撓了撓頭,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死不了了,他打破了契約。”
克勞恩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冷靜下來的他更加可怕,“但他逃不了,我會逮住他,這一次,他將永恒的受盡煎熬。至于你們,這群二貨,就爛在這個鬼地方吧,反正這是你們自己選擇的。”
克勞恩的形體忽然開始龜裂,最后化為漫天飛灰,他那可怖的聲音也隨風(fēng)飄散。
“所以……我們被騙了。”
老者依然背手而立,只是有些尷尬。
“看來是這樣。”
胖子眨了眨眼。
“媽的。”
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