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穿過假山,踱步綠湖,風媱便也說了些自己的事情,豐濏聽來,也不免為她憂心。風媱言語間沒有過多纏綿之情,只想著先順心而為,至于將來,不做深量,且擱置便罷。
“……聽聞羲璃尋你許久,想來你們情意深厚,待你做了九幽族長,將來兩族聯姻,必為一樁千古佳話。”
豐濏摘下一朵雪白異花,神色戚然,“九幽族長不能婚娶,我和羲璃緣分早盡。六年前,他闖入幽口,在幽口一等便等了四年,我終究不忍心,才同他見了面。后來便告知他原委,他說無論如何要陪同我相守到最后一刻。”
風媱大驚,“你為族長之日,便是那最后一刻嗎?”
“嗯。”
“不能婚娶?如何會有這般規定呢?”
她秀眉輕蹙,美眸憂悒,“師父說原是先祖使用了血咒,早年時九幽鬼魂禍亂,先祖為保族人,自修咒術,克制了鬼魂。至此九幽族得鬼魂稱臣。這咒術需付出的代價,便是后代為王者,不能有嗣有偶,若違,咒術解除。”
豐濏手中白花不覺然已干枯,倏忽灰飛。
風媱心中震蕩,腦海憶起她初遇羲璃時,他吟的那首詩……
赤月西天喚血梅,
荒古滅境覓佳人。
不懼煢煢落九層,
唯恐一別是永分。
九幽隔絕外界人世千千萬萬年,豐濏卻為羲璃打開九幽之門。羲璃萬水千山尋她不棄,終于找到九幽。他無懼遠離精靈世代所棲所愛的森林山川,永遠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之國,只不能忍受與心愛女子一世生離!
“這族長你非做不可嗎?”
“九幽族長,不由人選,由天定。師父說,這是我生來攜帶的天命,是此生宿命。放棄的代價,是九幽會因失去繼任者,而魂靈無束,屆時不止九幽暴亂,大量鬼魂也會游走四宇,天地陰陽失控,生起大禍亂。”她極目遠望,蒼穹一片昏暝,“我已經沒有選擇,我負不起……因為負不起他們,所以只能負了自己、負了羲璃。”
這種現實赤裸尖銳的強迫,使豐濏無處躲藏,她在奮力以對,而在這種奮力相抗迎對之中,她終于變得堅硬起來了嗎?
風媱有些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豐濏成熟穩重起來,褪去天真稚嫩,可這代價卻是犧牲一段真摯的感情,甚至此生幸福。
她知道人總會長大,雖然那對她而言,還是很陌生的,可她知道,心中的天真和稚嫩會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或時段被剝離。就像寒塵在目睹靈犀之死時,那一晚,寒塵靈臺間的某些東西不是也被剜掉了嗎?
風媱伸手環住她,“一定會有其他法子的……”
“我如今走到這一步,已經不抱什么希冀。倒是你,你尚可以選擇所愛。我若要自由,那代價過重,而你,只需要說服自己的心即可。師父教養之恩情自然如山重,但和君梵又是難得的真情,如何取舍,不是一味逃避可以做好的。”
她笑嘆,“也許惟有世界清平了,我這苦惱便消散了。”
豐濏亦展顏,“你有這般心懷,將來可做女將軍,平定天下!”
兩人不覺然疏解了些憂悶氣,挽手向燈火明煌處行去……
同豐濏相離后,風媱迷糊睡了幾個時辰,醒時出門便見青云背著包袱跪在外面。風媱問明原由,知她擔心師父擔憂,想先回去回稟了師父。
她遂找了正閉門修法的豐濏,問如何出去。
豐濏領她們至一條黑河畔,明言道:“九幽百萬年來不曾進生人,此次你和羲璃皆是特殊,只是這侍女若要離開,必先喝一碗忘憂河水,如此便可抹去關于九幽的記憶,我方能放她離去。”
青云躲去風媱身后,受驚道:“姑娘,奴婢不要喝!奴婢害怕……”
河水洶涌氣惡,黑濁無底,風媱想青云害怕也是常情。她自舀了碗水,望豐濏問:“只是忘記九幽的一切嗎?”
豐濏頷首。
風媱遂欲飲,豐濏搶過,阻了她道:“你這一碗喝下去,豈不是要再找君梵一次?”
她一時語塞,“我……”
她一仰頭,自己喝了下去,給青云看,“你放心,這河水,九幽人常飲。”
青云掙扎道:“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里的!還請姑娘不要讓我失憶……”
豐濏呈上一碗水遞給她,“沒有例外,風媱出去時也一樣。”
她見她這般說,便驀然跪下,說自己先不出去了,免得回頭又要尋風媱。
風媱不疑有他,只想著師父那邊倒也不差這一兩日,便隨她了。
豐濏因三日后接任族長之位,是以這幾日都在修法,羲璃也寸步不離的守護她。青云這事一完,她便為羲璃現身帶走了。
風媱支退青云,獨自往居皇山去。
居皇山上石門大開,白澤獸正懶洋洋地趴在中間假寐,耳朵不時撲扇幾下。它見著她,興致不高地瞅她一眼,隨后伸個懶腰慢吞吞站起身來朝洞內那片全然黑幽中行去。
風媱跟緊它,穿過長長的黑寂空間,在一片幽藍光焰之中見一鶴發蒼顏的老者一襲白袍,安詳打坐。白澤獸在他身畔乖乖坐下,不一會兒前爪向前伸直,頭靠在上面繼續睡了。
偌大的空間,四周布滿熒光,像是石頭和水發出的自然光澤。有水聲和風聲在空氣中低吟,發出空曠寂遠又幽冷古老的音響,似自然無心卻天成的空靈韻律。
風媱神思恍然,忽不知自己為何在此,此身為誰。
直到一人輕喚她,“阿媱?”
她回顧,便見君梵自那深幽間朝自己飄過來。
“君梵,你也在這兒?”她望著他,擔憂問:“是傷還沒好嗎?”
君梵淡吐,“你擔心我。”
風媱垂眸。
君梵伸手揉揉她青絲,復牽起她手,往琴伯那里去。
君梵低聲喚了幾聲“師父”,琴伯方緩緩睜眼。他望著面前的兩個人,干癟勁瘦的容顏似隨時要風化天地之間,那一雙眼已渾濁白灰。他望她道:“孩子,我們又見面了。”
風媱歉然道:“對不起,晚輩應該早點來看望,先前只怕擾了前輩清修。”
琴伯深吸口氣,“你來得剛好……”他又望君梵,“你來此何事?”
君梵恭敬道:“不肖劣徒特向師父請辭。”
風媱心中驀然沉重,為他的離去,面上只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