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睡得不安穩，縱使已經毫無意識，雙眉卻也緊緊的皺在一起，嘴里喃喃的嘟囔著什么，聽不太清楚，陸笙兒替她掖好被角，低聲自語道：“我就說不要來嘛，明明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還非要報仇，報啥子仇嘛，我看明明就是皮癢找罪受，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我就不該讓你回來，現在吃吃喝喝安度晚年，多舒服的。”

她盯著被子里那小小的一團人兒，沉思道，“我要怎么才能讓她跟我回去養病耶？嗯……這個人犟得很，肯定不會跟我走，要不砍掉雙腳吧？不能走了，離不離開還不是我說了算？”

那認真思考的模樣，看起來還真不是開玩笑！

陸笙兒是個特實誠的人，她跟著白青四海為家，卻像個久居山林的隱士，人情世故一概不知，餓了手邊就算是草根也抓起就吃，困了就算在糞池旁也能倒地就睡，她的思維簡單直白，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跟個孩子差不多，要不是有大夫力證她智商正常，說她是智障大概都有人信。

著實是個怪性子。

正考慮著，突然聽見白青夢囈了一聲。

這次聽清了，她喊的是——‘娘’。

陸笙兒最后一次見白青的娘，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白青生命垂危的時候。

十年前陸笙兒遇見差點被燒糊的白青，把她扛了回去。

保住了白青的命，用了整整五天，昏迷中，她也是這樣喊著娘親。

白青的娘名叫陸夜藍，原在天朝天水有處府邸，等陸笙兒趕到陸府的時候，曾經十六進十六出的大宅院已經付之一炬。

所有的建筑都被燒干凈了，好幾天過去了，竟然還有星星之火沒有燃盡，這件事的熱度卻在天水持續升溫，每日都有百姓圍在廢墟旁邊長吁短嘆，甚至還有人暗暗抹淚。

陸家在天水是最大的善賈，陸夜藍名下有十幾座金礦，還有二十幾座鐵礦，巨大的財力奠定了陸家在天水的地位。

都說為富不仁，陸夜藍卻是大善，陸家家底厚實，陸家每逢初十、二十、三十都會開倉放糧，天水的建橋修路，賑災捐銀，每一樣都有陸家的參與，如今天水有些名氣的書院，幾乎都是陸夜藍當年出資修建的。

在天水，官府說話都沒有陸夜藍說話管用。

可這樣的人家，一夜之間被一把大火全燒沒了，據說一家連同下人一共兩百三十二人，一個活口都沒留。

那火起得詭異，片刻就燃遍了整個陸府，百姓們察覺起火來救火時候，梁都已經塌光了，陸府半里之內都熱浪逼人，難以靠近。

那夜，附近的水井被抽干了十幾口，卻沒有滅掉這場吞天噬地的大火。

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陸府就沒了。

陸笙兒在廢墟里面挖出了一團巨大的尸球。

尸球的中心是一架被熏黑的青銅鼎，十幾具被燒得已經碳化的尸體重重疊疊趴在青銅鼎上下左右，那青銅鼎之下的地面上，安安靜靜的躺著一名女子。

這名女子，正是陸夜藍。

圍在她身邊的，是陸家的家仆，他們企圖用血肉之軀，來替家主抵擋這火海。

陸笙兒在靠近那尸球的時候，才發現，尸球的周圍，竟然都是一截截已經被燒焦了的人骨——

陸家兩百余命下人，在已經無法逃生的情況下，全都選擇了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了陸夜藍。

只是，火勢過猛，兩百多號人，只燒的剩下了十幾具囫圇尸身。

唯一能依稀認出面容的，只有一個陸夜藍了。

可，也已經只是一具毫無聲息的尸體。

那是陸笙兒最后一次見到陸夜藍，因為白青想要見母親，所以一根筋的她將這具尸體背了回去，可沒想到，這竟然成了困魘白青十年的噩夢。

八歲的白青重傷醒來，看見的是母親的尸體。

面目全非的尸體。

縱然有家仆拼死守護，可那樣高的溫度，連地面都是滾燙的，陸夜藍的尸體已經熟透了，一雙手臂已經碳化，背部已經沒了血肉，全是一片森森白骨，腸肚從破口處流出，如何補救都無濟于事。

頭發都被燒沒了，那唯一能看的臉，也已經紅透，臉頰處的皮肉脫落了些許，看起來十分滲人。

白青受不住打擊，當場昏死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半月后。

陸笙兒鍥而不舍的守著她，也是整整十幾天沒睡，眼底熬出來兩個黑黑的大眼圈。

連續近兩月連續奔波，又連連整宿整宿的不睡覺，差點兒把自己給熬了下去。

白青再也沒在人前提起過陸夜藍，只是心底里，時刻沒再忘記過那張皮肉破潰的臉，午夜夢回時，總是囈語著要娘。

陸笙兒聽了十多年，她熟練的拍著白青的肩膀，像呵護幼兒那般，動作輕柔，一下一下，安撫著她。

只不過嘴里，卻是嘟囔著，“這個毛病啥子時候才能好嘛？天天欺負我，還天天要我哄，我好虧哦。”

那幽怨的小語氣，是真覺得虧大了的樣子。

白青睡夢中覺得有一雙溫柔的手，在肩膀上一下一下的輕拍，心中突然覺得安穩了，她將頭歪了歪，靠在那只手手上，枕著那手臂，睡熟了。

陸笙兒嘆了一口氣，“又來了，阿青，你腦殼很重啊，要把我的手枕麻。”

可惜，白青聽不到她的小聲嗶嗶，依然睡得香甜。

白青一覺睡了許久，陸笙兒看著外面日升日落了一個來回，才幽幽轉醒。

她一將腦袋挪開一條縫，陸笙兒就xiu~的將自己麻木成木頭棒子的手臂挪開，呲牙咧嘴的甩手，“我的天，終于醒了你，再不行我就要截肢了。”

白青大腦空白了一瞬間，見著陸笙兒甩手才清醒了，她伸了個懶腰，道：“謝謝笙兒啦，通通血脈，我請你吃好吃的。”

陸笙兒默默轉身離開，背影相當蕭索，“我信你個鬼，每次都吃那幾樣菜，你自己吃去，我補覺去了，你睡飽了我還沒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