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未然與白長歌一同為少年解著繩子,御王則已被人引去見了白家主。那是一位已有了年紀卻氣度高貴的中年男子,他背著手站在書房里,背影寬闊,如山岳厚重穩健,整個白府,只要望之便會心安,只是染霜的鬢發,卻也叫人嘆息。山的壽命悠久,也有崩塌之時,又何況人生苦短,百年難越。
白家家主白映夜,與當今天子君莫愁是少時舊友,只是長路漫漫,他們在不同的路上愈走愈遠,比起君莫愁,白映夜少了點凌厲,少了些猜忌,也少了許多決斷,多了點淡泊,多了些穩重,也多了許多牽絆。
“白家主。”御王向著白映夜微執一禮,收斂了在外的兇芒。
“來啦。”白映夜得聲音蒼老而低沉,宛若一聲嘆息,他緩緩轉過身,慢慢彎下了總是挺直的脊梁,在御王愕然地目光下,舉手過額,長拜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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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綁來時,身上穿的是莊未然的衣服,可仍舊過于寬大,爬出箱子后,衣擺在腳下堆出好幾個褶子,衣袖也幾乎要拖在地上,畢竟莊未然雖然看起來清秀纖弱,身高卻是不矮,故而白長歌重新為他取來了衣裳,此刻看到少年正蹙著眉尖打量著那件大紅的外衣,白長歌忍俊不禁:“這是早年娘為希云做的衣裳,他不喜歡,也沒穿過,如今人都不在了,索性讓你試試……不過你穿著還真合身,真是人比桃花艷,哈哈!”
起先少年聽白長歌提到了亡者還有了一瞬間的靜默,但聽到最后的笑聲……蒼白的臉上看起來似乎黑了點,是那種陰沉地黑,笑容也好像冷了點,是那種凍死人不償命的冷。白長歌也總算意識到了失態,忙止住了笑聲:“好了好了,看一時半會兒三殿下也回不來,我帶你四下轉轉吧。”
白長歌話語隨意,但對于少年而言該有的禮數仍不可失,執禮笑道:“如此,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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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白氏盛名千年,早已滿足,也不懼一場遲早得傾覆,只是至今仍有一個牽掛……”
御王不待白映夜說完,便上前欲扶:“白家主莫要如此,請起身說話。”
白映夜順著御王的力道起了身,他的臉上沒有嘆帝王無情的悲哀,有的是白氏千年崢嶸的傲骨,和榮華有盡的疲憊。本就是為了退出勾心斗角的朝廷而有了數百年前的白帝讓賢,不想掙脫了一個漩渦,卻落入另一個更為隱晦的漩渦。一入皇城深似海,又有誰能全身而退?
“我也不愿把殿下拖入白氏與君家的斗爭,只是這場爭斗,不該連累到一些人,”白映夜沉聲而道,但眼底卻有傲然之意閃動,這不是輕視他人的傲,而是白氏流傳千年的根骨,“故而,才請求殿下相助。”
“若有什么本王可以幫得上忙的,白家主但說無妨。”
白映夜這時卻又有舉棋不定之意,片刻后,才輕嘆道:“這樣一來,怕是要給殿下憑添諸多麻煩了。”白家無法再抗衡君家,或許正是因其牽絆太多,不舍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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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然說你是錦囊妙計,你有什么錦囊,有什么妙計,可否與我說說?”走在后院里,滿目是斗艷的繁花,幽幽花香沁人心脾,但白長歌畢竟看慣了這景致,更多的興致反倒在身后的這個少年身上。此刻就一邊走著,一邊回望了少年一眼,不得不說,換上了紅衣的少年輕和不減,更添妖艷,只不過一個抬眸,卻仿佛風流萬千,當真是翩翩少年。
“殿下的心思,蘇錦不敢妄議。”少年抬眸輕笑,明明笑得輕淺溫和,竟如一只妖孽,連百花的異香,也要對他身上的清苦藥香退避三分,走進少年一丈內,白長歌懷疑他們逛的不是白府后院,而是藥山百藥園。
也不管少年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說,白長歌生性灑脫,也不會追問于此,一路走來,見到他的人都會親切地上前打招呼,可見他的人緣極佳,殊不知他暗中腹誹,以前打個招呼也不見得要靠這么近,十有八九是為了更清楚地看少年一眼。
不過,一步入白府,恍若置身云端書院,又恍若身處世外桃源,雅致古樸的建設,恢弘大氣的布局,總讓每一位初來乍到的客人感慨萬千,然而顯然今日的這位客人不在此列。
“你來過白府?”白長歌忍不住問道。
“沒有啊,”少年奇怪地抬眸,他似乎從白長歌糾結的臉上看出了些什么,環顧四周,忽然驚嘆道,“好漂亮啊!”
“……”白長歌覺得自己臉上一定能刮下層霜來,“太假了。”
少年也不見尷尬,唇角含著溫和而矜持的微笑,仿佛剛剛那聲虛假得不能再虛假的驚嘆不是他喊出來的一般。
“前面,便是父親的書房了,父親與三殿下此刻應該都在……”話才說了一半,白長歌頓了頓,身后早已沒了一直緊跟著的身影,回過頭看著已經走遠了的少年的背影,他含笑搖頭,“偷聽可不是什么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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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之爭,無辜的是那些孩子,長歌無法脫身,如今牽掛的便是長女慕唯,二女萱,及幼子……憶希,”白映夜苦澀道,“能帶走幾人便幾人,我不是怕白氏斷了血脈,我只是憐他們尚未睜眼,來世間走了一遭,竟還不知世事如何,一旦他們離了白府……自此不是白氏人。”
御王沉默,他雖愿幫助白映夜,可沒有護住其子嗣的把握,他不敢輕易承諾。沉默中,他聽到了第三道輕微的呼吸聲,驟然面色一冷,眸中兇芒浮現,抽出佩劍便直擊那聲音所在。電光火石的一瞬,書屋外那人明顯呼吸一滯,旋即發出了一聲驚呼:“是我……蘇錦。”
劍尖泛著無情的寒光,停在少年耳側,蒼白的臉頰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猩紅的血順著劍鋒流淌。白長歌不知何時也到了少年身邊,手中折扇已被長劍砍破,不過也虧他這一擋,才讓長劍避開了少年的要害。
長劍緩緩抽回,白長歌把破爛了的折扇插回腰間,笑罵道:“我說偷聽不是好習慣吧。”
“公子你也偷聽了。”少年抬起頭,神情純真,語氣無辜,一句話,讓白長歌含笑的嘴角一抽。
“好了,都進來!”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一身錦衣的白映夜背著只手站在門前,略顯滄桑的臉上如同所有老人一樣的古板嚴肅,卻叫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情,他口中數落到,“身為白府長子,也不看看這成何體統。”
白長歌不敢忤逆,唯有苦笑著走了進去。少年退后了幾步,剛轉身準備跑開,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他的后襟提了起來,御王一言未語,但只是一道冷笑便讓少年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畢竟四年前在他淫威下被欺壓多年,對于御王的恐懼早已滲入到了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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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相談于書房一炷香后……
“什么,要我帶孩……唔!”
御王眼疾手快,一把捂上了少年的嘴,只是過大的氣力也把少年連人帶椅摜倒在地。少年忍不住發出痛哼,可御王這樣了也不肯松手,頗有些恨恨地道:“你怕不是來幫忙是來搗亂的吧,要告訴全皇城的人們你要帶幾個姓白的孩子嗎?!”其余幾人也先是被少年的叫聲嚇了一跳,又被御王的動作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靜了心情,白長歌與莊未然忙上前勸說,好不容易才把御王糊在少年臉上的大手給扒了下來。
“我就太……驚訝了而已,”少年眨了眨眼,有些靦腆著開口道,“可帶孩子這事,我可真做不來。”
“讓你帶走又不是讓你養!”御王有點不耐道。
“我那兒的現狀殿下又不清楚……”少年的反駁還未完,突然被想到了什么而目光奇異的御王打斷。
“明天多加一頓肉。”
“……”少年眨巴著眼睛,似乎很認真地計較得失。
“讓小莊明早幫你買千月坊每日限量的點心。”
“……不就帶幾個孩子嘛。”
眾人:“……”
白長歌很嚴肅地想到,莫非蘇錦是被三殿下拐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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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府后院漫天飛舞的桃花樹下,少年見到了白映夜委托給他的幾個孩子,一位是十四五歲的少女,容貌秀美,卻不似白家的人,倒更像是她身邊那個向他含笑致禮的婦人,另外兩個滾作一團在草地上玩耍,此時看到一大群人涌來,也不害怕,只停下了游戲,大睜著孩童特有的眼睛看著眾人。女孩四五歲,男孩僅有兩歲。
少年見到了他們,他們也見到了少年,冥冥之中有種感覺,在這漫天飛花下,這個穿了紅衣比飛花還要艷烈的少年,將會成為他們一輩子都要記下的身影。
“慕唯,快帶弟弟妹妹去那個哥哥身邊,以后要聽哥哥的話,照顧好你的弟弟妹妹。”少女身邊的婦人如是說道,唇角含笑,笑里卻是含了淚。
“不要,”少女收回了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抬頭看向了婦人,摟著婦人輕聲道,“慕唯不走,既然姓了白,生是白家人,死是白家魂。”
“慕唯……”
“罷了,她既不愿,不可強求,”少年噙著一抹笑容走來,“若她什么時候想走了,我還可以再來。”
婦人向著少年再行一禮,微垂了眸子:“多謝。”
“這是場交易,不必言謝,”少年走到兩個小團子身邊,蹲下了身,笑了笑,彎起了眉眼,露出了兩個酒窩,“你們呢,要跟我走嗎?”
女孩睜著清澈的大眼睛看著他,男孩則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短指,一指戳在了少年的酒窩上。
少年:“……”小子,找死嗎?
“好看!”孩童的聲音清脆,似乎全然不知今日見到了這位少年,究竟意味著什么。
少年:“……”好吧,看在初犯的份上,原諒你了。
漫天飛花不歇,桃花樹下,沉浮著的藥香冷冽,少年紅衣,緩帶飄搖,他的笑意很溫和,他的眸光很冷漠。
“要是今日走出了白府,你們從此不姓白,就姓……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