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三更的天，少年走在城西廢宅的黑暗里，這個夜暗得不見一絲光亮，烏云遮天，他抬頭看了看，心想明日一定是個雨天。

“平安無事——”

不遠(yuǎn)處傳來打更人拖長了的調(diào)子，少年聽到那個清朗的聲音，唇邊不禁浮起了一道笑意。

黑暗中忽然崩開星點(diǎn)的火花，有什么金屬摩擦的聲音從不可見的陰影中傳來，回蕩在如墨般濃重的夜色里，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獸口牙齒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刺耳而令人不安。少年佇立在原地等著那個聲音的逼近，他唇角噙笑，只是笑容微寒，平靜得近乎殘忍。

夜幕下，一點(diǎn)火光崩濺，映亮了一瞬那把從地面上拖過的雙刀。少年瞇起了眼，雙刀沉重地在斷磚殘瓦上摩擦過，不時閃耀的火花點(diǎn)燃了幾叢荒草，火光驟起，照亮了男子魁梧的布滿了刀疤的身體，卻把他的臉龐隱在了斗笠的陰影下，唯有一雙明亮的眼，似乎能劃破黑夜，寒刀般扎入少年冷寂的眸子里。在這個男人映入了少年眼底的時候，少年一眼就注意到了被他掛在脖子上的玉扳指，顯眼得仿佛挑釁。

一陣破空聲響起，少年微微偏過了目光，比他更快的是一個身法詭異的少年，也不知他從哪里出現(xiàn)，一劍揮去，被劈成兩半的是一枚翠綠的樹葉。流炎看著兩半綠葉飄落，陡然寒了目光，提劍直沖男人而去，男人卻連一個目光也沒給他，在兩人之間多出了一襲青衣翩翩，青葉雙目冰冷，左手橫劍擋下流炎，右手的長劍攻勢已至，流炎瞳孔一縮，不得不退了開去，一招被動，招招被動，縱他神色憤懣，卻不得不被青葉壓著打。

“你可還記得我，云宗主？”男人抬起了臉，他的雙目明亮，左側(cè)臉頰上有兩道交錯的傷疤。

少年淺笑：“不知。”

少年裝作不知，男人也不惱，道：“云宗主可還記得在當(dāng)時的委托中做了什么？”

少年回他的還是干脆的兩個字：“不知。”

男人瞇起了眸子：“難道非要我說出來您才能記得？”

少年回視著他，彎起了眉眼笑了笑：“不知。”

“好一個一問三不知！”男人膝下一彎，驟然發(fā)力，雙刀從地上拖過，拉出一串的火花飛揚(yáng)，逐漸消逝在夜色中。少年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那個飛躍而來的身影，空中飄散了漫天花火，“我曾說過，救我，否則我……殺了你！”

“就憑你！”

少年身后忽然掠出一人黑發(fā)飄搖，金面紅衣，他單手拎了把不知哪家順手取來的菜刀，與男人的重劍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金屬交擊的巨大響聲劃破了黑夜，震得在場幾人都一陣耳鳴不絕。紅衣之人站在少年面前只退了一步，因為他退無可退，手中的菜刀刀口上已有了一個缺口，裂痕逐漸擴(kuò)大，最終除了刀柄，整把菜刀寸寸碎裂地落下。而戴斗笠的男人因為這一擊躍在了半空中的魁梧身體又狠狠地砸回了地面，右手的重刀也斷成了兩截，他駭然地抬頭看向紅衣之人，可惜金色的狐面擋住了那人的模樣，他微微凝重了目光。

紅衣之人退了一步，身子微微一晃，卻又被他強(qiáng)行穩(wěn)住，把刀柄被丟在了地上。

“我給你的刀呢？”少年皺了皺眉頭。

“早斷了。”

“……”

雖然赤手空拳，可紅衣之人仍沒有半分遲疑地主動欺近男人，矮下身子一拳由上向下沖他胸口擊去，男人吃不準(zhǔn)他的深淺，堪堪向后避過。那一拳落到了地上，男人退后的步伐驟然一亂，他似乎感到連地面都在晃動，他心中大驚，抬目看去，泥石飛濺中紅衣之人又一次一躍而出，可這一次男人沒再躲避，他將重刀抗在背上，身形一閃之下眨眼間消失在了紅衣之人的面前，劃過一道弧線，直奔失去了保護(hù)的少年。紅衣之人向他所經(jīng)之路踢去一片沙石，同時腳下一蹬眨眼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個凹坑。

“鏘——”

紅衣之人手中提了男人丟棄的斷刀與青葉右手上不知名的長劍碰撞，清越的劍鳴在空中蕩開一層層不可見的漣漪，劍氣掀起了兩人的長發(fā)和衣衫，一刀一劍從相交之處開始幾乎同時寸寸碎裂，一身紅衣艷烈，一襲青衫翩然，青葉冰冷的眸中忽然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

男人借青葉攔下紅衣之人的空當(dāng)用重刀寬大的刀面擋下迷眼的沙石，直奔少年而去。剛因青葉的離開有了喘息空間的流炎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誠實地做出了反應(yīng)，直接向下?lián)湎蛄四前严蛏倌甓サ闹氐叮幌脒@一砍只是虛招，男人松了握刀的手，不顧流炎窮追而至的一劍，單手伸向了少年脆弱的頸間。

“天寒地凍——”

少年微微一笑，只聞打更聲還在遠(yuǎn)方，而那個一襲黑衣的青年已到了近前，在男人指尖距離少年只差半寸之遙時，青年袖中彈出的雙刃已交錯在他的頸后，夜風(fēng)吹起青年的一頭長發(fā)，露出了清俊的臉上一只纏滿了繃帶的眼，他偏著頭微微一笑，“將，軍。”

然，流炎的那一劍在碰到男人前被一把少年極為熟悉的長劍擋下，追著青葉而至的紅衣之人毫不留情地欲下殺手，可抬起的拳頭在最無力時被另一只手緊緊扼住，在他掙扎時一只小小的黑色甲蟲爬上了指尖，甲殼上藍(lán)色的暗紋詭異，他一下子頓住了動作。

少年抬起了目光，與那個阻下了紅衣之人地南域男子遙遙對視：“聽說，他在這里，我就來了。”

隨著南域男子的話音落下，四周傳來了一片窸窸窣窣讓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借著逐漸熄滅的最后的火光，可以看到整個城西廢宅，除了幾人所在的地方和有火光的地方，均已被一層蠕動的黑色蟲子覆蓋。不知為何，戴斗笠的男人臉上忽然露出恐懼的表情，幾人也就松開了對他的鉗制，不過離開前，少年取走了那枚玉扳指，紅衣之人砍暈了青葉，背上他隨少年一同從蟲豸大軍讓開的道路上離開。

“慢著。”

少年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南域男子。

“你可知那個人，他有多恨你，就有多容易被一只怨靈控制嗎？”他指著青葉說道。

少年笑了笑，道：“知道。”

“那你為什么……”南域男子看著頭也不回地離開的少年，問詢的話變成了喃喃自語，“還要把他留下。”

——*——**————*——

在少年離開后，密密麻麻的蟲豸覆上了男人因恐懼而僵硬的身體，南域男子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可忽然，那個巨大的人形之物仿佛失去了支撐一樣崩塌，失去了支持的蟲豸紛紛掉落在地，有不少好半天翻不過身來，數(shù)條細(xì)弱的腿朝著天顫抖，南域男子望著眼前一小堆沙礫，沉下了臉。

雖然常被統(tǒng)稱為鬼，但與鬼不同，怨靈的存在更近乎于一縷不完整的魂，它是由執(zhí)念而生失去了本心的魂。世間奇人異士小隱于林，大隱于市，皇城會有這種能人之輩少年并不吃驚，不過他低頭看著逐漸化作了一堆流沙從他指縫間流逝的玉扳指，森然了笑意，流沙隨著夜風(fēng)回蕩在無人的街上，散成了一片輕浮的煙塵，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

“阿娘，阿娘，果果流血了!”孩子臉上不怎么害怕，只記得阿娘說過要是流血了就一定要告訴她。

婦人聽到聲音出來時就看到了果果一手的鮮血，對于尋常孩子來說一會兒就好的流個鼻血這種小事，發(fā)生在果果身上卻怎么也止不住，小小的孩子，攤開兩只小小的手掌，血痕從鼻子一直向下蜿蜒到了下巴。婦人駐足在了原地，她擔(dān)心果果，可看到這樣一個滿臉是血的孩子跑來，哪有人一生不受傷，要是就這樣死了，是不是也不錯？

果果見婦人站在了屋外就不走了，心中更急，口中“阿娘”“阿娘”地喊著，一時不懼摔倒在地，腿下暈開一片血漬，婦人心中一驚，忽然一下子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不是阿娘不救你，只是真的無能為力。她終于走了過去，不過比她先來到果果身邊的，是早上那個白衣俊美的小公子，他的身后站了一位青衣翩翩的青年。

“哥哥。”果果仰起臉看著那個把他護(hù)在了身后的少年，燦爛地一笑，絲毫不知未來命運(yùn)地甜甜笑著。

“怕么？”

果果搖了搖頭，隨后看到了不久前才看到過的一個小紙包。

“嘗嘗？”

果果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臟兮兮的爪子捏起一塊糖，卻不吃，只是緊緊抓在了手里。

“不吃嗎？”

果果笑了笑，“果果下次再吃。”

談話間，他鼻子里，膝上的流血不曾停下，甚至愈發(fā)洶涌，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得蒼白了下來。

“哥哥，冷……”

“哥哥，果果覺得有些不舒服。”

“哥哥，為什么阿娘不抱我，為什么總是拿很兇的目光看果果？”

“哥哥……”

“已經(jīng)沒事了。”少年緩緩抽出刺入了果果心臟的刀子，固然殘忍，卻省去了他一點(diǎn)點(diǎn)流血而死中身體自然產(chǎn)生的恐懼與排斥。青葉低頭就能看到少年輕輕勾起的唇角，帶著冰冷的溫柔。

——*——**————*——

翌日，少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他書案上的流炎，流炎見少年蘇醒，也不顧人有沒有清醒，一頭扎進(jìn)了少年的懷中蹭了蹭，撞得披在少年身上的一間外袍滑落，少年下意識地反手接住，那是他從來不穿的黑衣，昨夜的人中，只有一人是穿了黑衣而來的，他忍不住挑了下眉，輕輕蕩漾開一絲笑容。

被天香酒樓老板取走加工的竹牌也送了回來，看到實物，少年不禁失笑。

“流炎，那個地方，你已經(jīng)去過了吧？”少年揉著流炎窩在他懷里的腦袋，目光沉了沉。

流炎頭也不抬地從背后書案上抽出一張字條，“午時竹林，讓他一個人，親自，前來。”

少年接過紙條，唇邊總是含笑的他讓人不知其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