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盧公。”雖然不知道面前這個老丈是誰,但是見到薛奉義都一臉恭謹的神色,陸哲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禮。
“諸君不必多禮,老夫盧庭棟,可是陸哲小郎君當面?”老者穿著紅袍,淡然的回禮。他的身材瘦削而高大,面容清矍,留著半尺長的胡須,銀髯飄擺,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一位飽學鴻儒。
“正是小子,不知盧公有何見教。”陸哲恭恭敬敬地說。
“適才聽到小郎君所吟之詩,極其大氣且清麗,一時心癢難耐,不知小郎君可否吟誦出全文,讓某大飽耳福。”
“長者有命,固不敢請爾。”看著周圍更多人在望著他,陸哲心知不念幾句詩也不行了,于是把心一橫,在心里默默地對岑參同志到了個歉之后,緩緩吟誦起來。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涼州城內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好!”隨著陸哲吟誦完畢,眾人都喝起彩來,特別是楊弘毅周子義等人,更是瘋狂地叫好。
“嗯,此詩雖簡練直白,但其言辭懇切,將邊塞之愁思與友人相聚行樂之歡描寫得淋漓盡致,雖語言尚待雕琢,不過其情動人,倒也不失為一首佳作。”那個叫做盧庭棟的老人沉吟了半晌,給出了評語。
“盧公高見!”
“盧公不愧飽學之士,一語中的,令某頓開茅塞。”
“兀那小郎君,還不謝過盧公點撥之恩,有盧公一語,不日汝將名揚三州矣。”
這個盧公貌似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他幾句點評一出,眾人的馬屁便如潮而至,在加上此人姓盧,陸哲大致可以確定,此老者估計就是范陽盧氏之人。
“盧公乃當代盧家家主之族叔,官封金紫光祿大夫,在文壇和士林中頗有聲明,乃是五姓七望文壇領袖之一。”在盧庭棟沉吟之際,楊弘毅在陸哲耳邊低聲說道。
果然,陸哲的感覺沒錯,這個盧庭棟真是大陸哲感激地看了楊弘毅一眼,后者不著痕跡地對著他比了一個手勢。
這是個大人物呀,金紫光祿大夫乃是文官的散職,一般都是用于分封退休重臣的待遇,屬于正三品,看盧庭棟這個年紀,只比定明稍微大一點,沒想到已經官封如此清貴的職司,范陽盧氏之勢,可見一般。
“請問,此詩可是陸小郎君所作?”盧庭棟雙手微張,分開眾人,中氣十足。面色倒是十分和氣。
“此詩乃某位先生所作,哲聽到之后,便記了下來,慚愧慚愧。”陸哲倒是很光棍,直接說了出來。
“小郎君倒是坦誠,此詩雖別具一格,文字稍顯簡陋,但情真意切,這悲苦豪放之意,躍然而出,若不是長期居于邊塞,飽經滄桑之人,斷然無法寫出。”老者點點頭,表示同意。“不知寫出此詩之人,姓甚名誰,小郎君可熟識。”
“哲年幼之時,亦是隆冬時節,偶遇一士子,于寒家避雪,此詩,就是此士子所吟誦,至于此人名姓,哲彼時年幼,倒也無從得知。”
“倒也是一樁憾事,小郎君倒是多奇遇,某亦聽聞,小郎君曾欲仙人傳授,得仙人所學,不知可是真事?”老者繼續追問道。
“哲夢中遇異人,幸得其傳授倒是真事,至于其是否為仙人,哲倒無從而知。”陸哲于是再把自己夢中遇仙的故事講了一遍,但是同時也表明,夢中學東西倒是真的,至于是不是仙人子弟,自己就無從知曉了。
“小郎君倒是好機緣,聽嚴法師說,小郎君天資聰慧,精通佛道兩家,其佛法精深,令他寺中的定明大師欽佩不已,拜于小郎君門下,而小郎君門中那四訓,如黃鐘大呂,老朽聞之,亦是激動不已,夜不能寐,深感小郎君門中所學精深,簡直盡道我儒家之志,若非得天所授,人間斷無此等言語。”
“哦,不知那小郎君那門中四訓,究竟是如何模樣,竟然能讓盧公激動得不能自持?”說話間,另一個人從后面,五短身材,大腹便便,亦是身穿紅袍,紅袍上用金線繡著瑞獸,帶著黑色的紗帽幞頭,最騷的是,他還在幞頭邊插了一朵金花,笑得極其和氣,仿佛是一位富貴員外。
“觀魚兄。”盧公連忙向對方施禮。
“見過太守。”所有人一起行禮。沒想到這個貌似太平紳士的老人竟然就是陳州太守,觀魚會的舉辦者,陳州的實際掌控者,鄭觀魚。
“免禮,免禮,今日沒有太守,只有一觀魚老叟爾,某這幾日亦聽聞幾件趣事,亦是關于某位帶著食鐵獸的異人的,沒想到今日一見,竟然是一位如此年少得少年郎,實在有趣,沒想到此少年郎收徒之時的訓誡竟然讓盧公如此激動,某倒是很好奇,還請盧公將少年郎的門中四訓講來,一解某胸中之惑。”
“觀魚兄所愿,老朽固不敢請也。”盧庭棟正了正衣冠,極為恭敬,這才緩緩開口道。“這小郎君門中四訓乃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果然,這四句一出,滿園皆靜。
“此四訓可為天下儒者之志,可為儒家萬世之基亦不為過!”半晌過后,鄭觀魚有些失態,饒是他養氣功夫極好,亦是激動得不能自已,而其他的人,就更加不堪了,顧不得太守還在場,不少人漲紅了臉,暗暗握著拳頭,紛紛激動地出聲。
“聽此一言,可浮一大白。”
“某儒家之志,盡在此四訓中矣。”
“某今日聞此一言,三月不知肉味也。”
“壯哉,美哉,圣人之意,盡在此四訓中也。”
“我等儒者,終生追求,莫不是實現此四訓乎?”
今日邀請到的,除了周子義一類的膏粱子弟,剩下的大多都是飽讀詩書的儒生,這橫渠四訓,乍一出現,對于儒者的殺傷力,將好像十八年沒有見過女人的青年突然碰見一個玉體橫陳的美女一般,不少人激動得不能自已,不停地念著這四句,胸中燃燒著一團火,一股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情懷蔓延在這些年輕士子中間。
“不管遇仙一事真偽,陸小郎君果然得遇大賢,倒叫老朽好生羨慕。”鄭觀魚看著陸哲,一臉的欣賞。
“此乃哲門中四訓,哲不過一黃口小兒,若此生能做到其萬一,亦不愧哲門中先賢訓誡,”陸哲還是很謙虛,意思就是這幾句話雖然厲害,不過小子雖然有此之志,但是能力不行,若能做到其中萬分之一,自己就很高興了。
“善!少年人不自傲,身懷異術不自詡,長此以往,當有進益。”鄭觀魚滿意地點點頭。
“哲謹記太守訓誡,當日日三省吾身。”面前這個是陳州的老大,而且與自己代表的統軍府隱隱有嫌隙,陸哲姿態放得很低。
“不過——小郎君既然參加某的觀魚會,就要做些詩詞文章,方才小郎君所念之詩,雖頗為出彩,但終非小郎君所作,老朽便要考汝一考,不知小郎君愿意否?”語氣雖然極其和藹,但是言下之意,不容得陸哲拒絕。
來了,來了,又要作詩,這鄭觀魚果然不會放過自己。此時觀魚會還未正式開始,就要考核自己。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自己剛剛高調的表現,如果在接下來的考核出糗,就證明自己所學不精,入寶山而空手歸,哪里還有顏面去參加后面的觀魚會,連帶著統軍府的顏面也盡失,而且,后面的佛法辯論,薛奉義也要一人去面對了,哪怕薛奉義在論武的環節力壓群雄,也注定無法得到觀魚會的頭名。
這世家之人,果然沒有一個易于之輩,哪怕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吟風弄月的富貴閑人。陸哲暗暗咂舌,但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于是他只得開口道。
“還請太守出題。”陸哲對著鄭觀魚行了一禮,心中暗暗祈禱,希望出個簡單點的,最好是自己背過的。
“今日天公作美,天降大雪,小郎君便以這雪為題,吟詩一首可好?”鄭觀魚沉吟了一下,緩緩開口道。
“謹遵太守之令。”聽說是吟雪,陸哲心中松了一口氣,古往今來,吟雪的詩還是很多的。不過陸哲記得的都是名篇,其中所含的意境,并不是自己這個年紀能抒發出來的,要找一篇符合自己年紀和心境的詩,一時間還真有些難。怎么辦呢?有了!陸哲看著旁邊的梅花,有了主意。
陸哲眼睛一亮,學著鬼長老那樣,長袖一甩,邁步開聲道。
“一片兩片三四片,“陸哲邁了一步,緩緩吟出,周圍的人點頭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心想小兒之詩,也就如此了。
”五六七八九十片。”陸哲又邁了一步,這下,周圍的人不屑之意更濃,不少人面露譏諷之色。
“片萬片無數片,”陸哲邁出了第三步,這下,周圍的人幾乎嘩然了,如果不是鄭太守和盧公在此,不少人都要拂袖而去了。此等小兒,不學無術,方才那四訓如此字字珠璣,被此等小兒吟出,現在想來,簡直就是辱沒此四訓。就連楊弘毅和薛奉義等人,也俱是臉色通紅,羞愧無地,甚至有個少年,悄悄地遠離了他們的圈子。
“飛入梅花總不見。”陸哲不以為意,邁出了最后一步,指著那邊的白梅花,開口吟誦到。
此句一出,所有的譏諷和不屑,戛然而止,眾人宛如置身于廣袤天地大雪紛飛之中,但見一剪寒梅傲立雪中,斗寒吐妍,雪花融入了梅花。
而那身穿白袍,言笑晏晏地俊朗少年,也徹底的,融入那雪花與梅花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