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啊，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人臉色蒼白，鬢邊已經有了霜色，雖然病得瘦骨伶仃，卻無損他一身氣度風華。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是如何的豐神俊朗。

蕭蓁蓁眼神冷淡，右臉那道長長的疤痕完全毀掉了她那張清麗的臉。她坐在床邊，半張臉藏在陰影中，挺直著脊背，端著藥碗說：“我知道。”聲音冷硬。

“我死了，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拍手叫好。”謝玄咳嗽兩聲，笑道。

“看來丞相大人很有身為東晉三害之一的自覺。”蕭蓁蓁低下頭，用勺子攪動著湯藥。“藥快涼了，喝藥。”

謝玄按住她的手，“算了，反正我也快死了，何必再喝這苦得不行又沒什么用的藥。”

蕭蓁蓁站起來，騰地一聲把藥碗放在床頭的矮桌上：“該讓那些人來看看，堂堂東晉丞相，居然會怕喝一碗苦藥！”

謝玄抓住她的手：“蓁蓁，不要同我生氣了。”說著，又狠狠咳嗽起來。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陪陪我……”

蕭蓁蓁停下腳步，不肯看他的臉。

“蓁蓁…我走之后…你要好好活著…”

“放心，難不成你覺得我還會為了你殉情。”蕭蓁蓁諷刺。

“你要…活著…蓁蓁…這輩子，和我一起…委屈你了…”謝玄的目光溫柔而繾綣。

“你萬人唾棄，我聲名狼藉，在那些人眼里正是天生一對。”蕭蓁蓁面無表情。有什么委屈的，甜也好，苦也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謝玄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咳了起來：“你跟著我…只得了一生罵名…若有下輩子…”他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來，鮮血噴濺在枕畔，像開出一朵妖冶的花。

蕭蓁蓁看著他這樣，一顆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下輩子…盼著你一世無憂…不要…再遇見我…”他握著蕭蓁蓁的手無力地松開，滑落在絲被上。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甘愿的…”蕭蓁蓁看著他輕輕地說，那句話隨著寒風一起逸散在空氣中。窗外老樹枝頭已經開了零星幾朵臘梅，暗香縷縷。蕭蓁蓁躺在他的身邊，將頭放在他胸前，聽著他完全靜止的心跳，眼淚一滴滴地墜落。心臟一陣劇痛，蕭蓁蓁蜷縮成一團，卻沒有人來抱住她。那個在乎她的人已經死了。她愛的人，愛她的人，一個個全都離開了。現在，唯一還會在乎她的人，也離開了。

“謝清溪，你不是答應我…要陪我一輩子的嗎…”蕭蓁蓁的聲音如同飄絮一樣無力。

袁氏。

“家主！好消息啊，謝玄死了！”

袁志清正在院中焦急地來回踱步，聽到這個消息，大喜之下竟然一個不穩跌坐在地上。

“夫主！”一旁的蕭舜華趕緊扶起他。

“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他死了！哈哈哈，他死了！”袁志清的表情似哭似笑。

蕭舜華哽咽著說：“是，我聽到了，我們不用再擔心了。”那個人終于死了，懸在他們頭上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那把刀終于消失了。

“惡有惡報，惡有惡報！謝玄作惡多端，終于來了報應！”袁志清痛快道。“死得好，死得好！”

這樣的情景不知道發生在建康城多少個大小世家中。

建武五年十一月，權傾朝野的丞相謝玄謝清溪病亡家中，籠罩在建康城眾世家頭上的陰影在這一刻終于完全消散了。

棺木下葬的那一天，披麻戴孝的蕭蓁蓁冷眼看著前來祭拜的人。這些人無不面容哀愁，或真心或假意，可是有幾人是真心為謝玄這個人的死而傷心的？謝清溪啊謝清溪，你這一生為了這個腐朽的王朝盡心竭力，可到頭來，又有幾個人感念你的？

一陣鞭炮聲響起，藍衣中年人狂笑著走近：“謝玄這個奸臣終于死了！如此好事，當浮三大白！你們這些人何必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你們不是都怕他恨他嗎？這樣的奸臣死了，不應當高興嗎？！”

蕭蓁蓁冷著臉轉過身，周圍謝玄的親信門客都有些惶然，謝玄一死，他又沒有子嗣或者繼承人，他們這些人都不知何去何從，面對此人的挑釁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夫人……”

“慌什么。”蕭蓁蓁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將他打斷腿扔進水里醒醒神。”

“可他畢竟是吳氏家主……”丞相死了，他們行事是不是應該收斂一些？

“小小吳氏罷了，敢在今天來找本夫人的不痛快，果然是活膩味了。怎么，謝玄一死，你們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蕭蓁蓁話里毫無波動，謝玄謝清溪是東晉三害之首，她蕭德音蕭蓁蓁作為東晉三害之一卻不是靠著謝清溪夫人這個名頭。

“不敢。”門客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揮了揮手，立刻有人上前架起挑釁的藍衣中年人拖走。

“放肆！我乃吳氏家主！爾等敢！”他的聲音漸漸遠了。

蕭蓁蓁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白幡飄舞，下人將大把大把的紙錢往空中扔著，哭聲四起，苦謝玄這個人的死，更哭他們未知的前途。而最應該哭的蕭蓁蓁，比一身白衣更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一滴眼淚。

棺木被眾人合力放進坑中，下人們一鍬一鍬地往坑中填著土。蕭蓁蓁緊緊握著雙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看著棺木一點一點被掩埋住，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夫人？！”

蕭蓁蓁一把推開上前扶住她的人，一步一步地走進坑中，慢慢俯下身抱住冰涼的棺木，輕輕地合上眼。謝清溪，怎么忍心拋下我一個人……你答應過我的……填埋的下人停下動作面面相覷，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夫人…”門客小心翼翼地勸道，“節哀啊夫人，若是丞相還在，必然也不愿見你如此的。”

可是他已經不在了。蕭蓁蓁覺得心口一痛，嘴里一片腥澀。她用手捂住嘴，睜開眼果然看到一片血紅。蕭蓁蓁勾起嘴角無力地笑笑，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謝清溪，黃泉路上你慢些走，我來陪你了……

“夫人！”四下亂成一團，而撲在棺木上的蕭蓁蓁已經完全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