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寒秋殿,我依舊忿忿不平,一回來就關(guān)在屋里苦思冥想——對三王爺那樣討厭的熊孩子該用什么招數(shù)。
雖然在我看過的穿越小說里,主人公都憑著現(xiàn)代智慧混的風(fēng)生水起,然而,我卻在這里毫無作為、無計可施,甚至連一個熊孩子都斗不過。這就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區(qū)別嗎?
懷著不甘心,我轉(zhuǎn)而開始回想曾在現(xiàn)代看過的那一點宮斗劇,可里面的計謀要么過于陰損,要么段數(shù)太高我用不來,實在是氣煞人也。
在我抓耳撓腮之際,屋外叩門聲忽然響起,接著傳來小月的聲音,“郡主,用膳了?!?/p>
“不吃?!蔽蚁胍膊幌氲鼗氐馈?/p>
外面靜了片刻,她似是離開了,但沒一會兒,又有叩門聲響起。
“我說了不吃?!蔽矣行┎荒汀?/p>
“小妹,你病剛好,飯不能不吃,先開門?!边@聲音平靜低沉,是陸青。
我愣了一下,剛才的氣勢頓消,連忙起身。雖然常自詡是一個成年人,但我作為一個外來戶,到了這個時代后,就像重頭過活一樣,平時里的很多事都要依托陸青和韓二,不免真的把他們當(dāng)做哥哥。尤其進(jìn)宮后,我對陸青欽佩之余,還生出幾分敬畏。
門開了,我一邊鄙夷自己,一邊小聲道:“還不餓。”
陸青看了我一眼,徑直端著食案走了進(jìn)來,放在桌上,“吃吧?!?/p>
他這模樣看似溫和,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壓迫。
無奈之下,我只得依言坐下來,原本想著巴拉幾口當(dāng)做交代。孰料,食物一進(jìn)嘴巴,肚子就覺得餓了,我忍不住呼呼地吃了起來。約莫是病中好幾天沒好好吃飯,身體的本能戰(zhàn)勝了情緒。
陸青走過去關(guān)上門,看著我大口吃完,才道:“你是為秋律君的事生氣,故意不吃飯?”
“沒有故意。”我連忙解釋道:“是想到熊孩子惡意詆毀司夜,一時生氣,沒覺出餓來。”
“司夜?”陸青微怔,而后明了道:“他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你了。”
“是啊,他看我,估計跟看自己一樣,都是被困在宮里的小鳥。”我抬頭望著天花板,無奈道,“要不是因為我,他現(xiàn)在也不至于為躲避中傷,連殿門也出不了?!?/p>
“這不能怪你,三王爺不知輕重,竟然拿人命玩樂。可眼下,圣上根基不穩(wěn),怕有人背后非議他不容兄弟,只會這樣輕描淡寫地處罰。”
“哼,圣上譽封我為郡主,也是怕我險些喪命的事說出去,引來韓家人不滿吧。”我一撇嘴。
陸青沒答話。
“但是你不知道,那家伙哪里是玩樂,他就是恨我,想殺了我。”我忿忿道。話剛出口,就見陸青面色一變。原來,我醒來后頭腦昏沉地,竟一直沒顧得說起那天的事。
“圣上詢問時,他只道是和你玩耍取樂。三王爺之前就喜歡拿身邊人取樂,我以為他是錯手傷你?!标懬嗝嫔幻C,凝神聽了聽周圍,才低聲道:“小妹,當(dāng)天是什么情況?”
“我覺得,他可能知道什么?!蔽一叵肫甬?dāng)時的狀況,將那日情景和盤托出,還順便也說了自己的猜測——就算先皇召見我進(jìn)宮祈福治病是真,可既然有人故意選在那時擄走我,原因必定與先皇脫不了干系,或許……那人根本不想讓先皇病愈。
“不是當(dāng)今圣上?!标懬啻驍辔遥牢以谙胧裁?。因為我心底一直覺得,先皇殯天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當(dāng)今圣上,所以不管怎么想都覺得他最為可疑。如果我所猜不假,他既得皇位后,還困住了我,有了鉗制父將的借口。
“這段時間,我與圣上接觸時,一直小心觀察試探,沒看出半點異樣,況且他遠(yuǎn)離皇宮,沒有機會布下這等謀劃?!?/p>
“他以前是太子,這些事自然可以派人去做。”
陸青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圣上登基之前久居皇陵,與朝中百官往來甚少。惟幾位恪守祖規(guī)的重臣一直苦心擁護,防止先皇因?qū)檺鄣ゅ姿?。若說這幾位老臣會做出謀逆先皇之事,幾乎沒有可能。此外,圣上行事謹(jǐn)慎,可此番皇權(quán)更迭過于匆忙,遺留下許多憂煩難斷的纏手事,以他的個性,若是有心謀劃,不至于是現(xiàn)下這個局面?!?/p>
我仍覺不甘,“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因此得利?”
陸青沒再說話,望著遠(yuǎn)處微微蹙眉,不知在思索著什么,側(cè)顏十分好看,竟然讓人不忍打斷。
過了好一會兒,他瞇了瞇長眸,“也許是時候了。”
我一臉疑惑地看向他。
“圣上賜你安樂郡主之稱,一則是安撫你墜湖之驚,二則顯露了他對韓家的態(tài)度。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調(diào)查,他即便天性謹(jǐn)慎,未曾對你們完全信任,也應(yīng)該放下了很多疑心。”
“意思是?”
“有一人,我們可以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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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青所說的這個人,不但我認(rèn)識,還是那樁事件中一直被提及卻未現(xiàn)身的人——肅太師。
爹曾說過,肅太師是忠貞重臣,也是他朝中摯友。故而除了圣上外,肅太師也知曉祥云之事。從娘那天的話可知,爹曾與圣上、肅太師有過商議,若是宣我進(jìn)宮,會讓肅太師親來。然而,那天來的并不是肅太師,而且我入宮以來,也未曾再見過他。
其實我倒也不奇怪。新皇上位、疑心重重時,謹(jǐn)慎選擇接觸目標(biāo),確實是一種穩(wěn)妥久遠(yuǎn)的為官之道。
陸青沒有直接請示圣上,而是寫了一封家書回去。之后沒多久,肅太師私下稟請圣上。稱想見我一面,替邊境老友韓逸探望幺女。圣上即刻恩準(zhǔn),將宮內(nèi)定舍殿指為見面之所。
會面之前,陸青交代了我不少事情,我知道這關(guān)系到是否能獲取更多有效信息,絲毫不敢怠慢。
來到定舍殿時,內(nèi)室正中的錦席已端坐著兩個人。
一位白發(fā)銀須、精神矍鑠,正是見過一面的肅太師。另一位是個陌生青年,一身暗紅長袍,墨發(fā)被渾白玉冠齊整束起,裝扮十分古雅。他一抬頭,棱角分明的面龐上一雙生得極好的丹鳳眼,狹長明亮、顧盼流轉(zhuǎn),氣韻灑脫至極。
肅太師見到我,面上劃過一抹感慨之色。
我快步上前躬身行禮,按照陸青指示,畢恭畢敬道:“見過肅伯父?!鞭D(zhuǎn)而看向另一人。
肅太師忙介紹道:“這是小兒肅玦,現(xiàn)是國學(xué)府士子?!?/p>
我頷首一禮,那青年隨即拱手,沒有說話,但美目薄唇間含著笑意,很是親切。
據(jù)說,肅太師有兩個兒子。眼前這位應(yīng)該就是先皇曾提及的,人稱玉郎的二公子,今年約莫十七歲。
國學(xué)館我也有所聽聞,是宮里規(guī)矩難得寬泛的地方。那里的士子除了圣上校考及例行聚集,其余時間行動都較為自如,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不奇怪。不過,這樣的自由不是誰都能享受,皆因這些人都是才智非凡的天下棟梁。
此時,陸青也屏退下人,走了進(jìn)來,一鞠后,與我同在兩人對面跪坐下來。
見我不以官職稱呼,肅太師感動中有幾分愧色,長吁一口氣道:“好侄女,你進(jìn)宮以來,我未能照拂一二,雖說是怕節(jié)外生枝對你不利,但始終心中有愧。前幾日收到韓家書信,我才知你墜湖受驚,不知現(xiàn)在身體如何?”
我笑回道:“伯父不必操心,且歌一切安好。朝代更迭,本就事雜,況且伯父是國之重臣,我焉能不明白。”
他面色稍霽,嘆道:“難為你了?!崩^而,對我在宮內(nèi)住行是否習(xí)慣之類事項,關(guān)心詢問。我自然是回答沒什么不便之處,無需他掛心。
閑談之后,我微微蹙眉,作出一副有話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
“侄女有事?”肅太師何等精明,立即看了出來。他循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肅玦,道:“在座都非外人,不妨直言?!?/p>
我眼眸一轉(zhuǎn),頓了頓,緩聲道:“肅伯父可知,我為何住在這宮里?”
肅太師面色微滯,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神情復(fù)雜地點頭。這一刻我確信,他知道的原因絕不是對外的那個由頭。
“有一事不敢隱瞞伯父。我墜湖之事,是三王爺故意為之,他對我不是厭惡,而是痛恨?!?/p>
“什么?”肅太師驚愕出聲。
“他將先皇殯天、丹妃被送入皇陵歸因于我那日應(yīng)召皇命不及,耽誤時辰?!币娧矍叭松袂楣嫔髦仄饋?,我繼續(xù)道:“我爹曾說過,祥云之事僅有少數(shù)之人知曉,那年紀(jì)小小的三王爺怎會知道?這便罷了,侄女心中一直存在的不解之處是,我爹曾和先皇約定,若先皇召我進(jìn)宮,接應(yīng)之人必是肅伯父您,可為何那晚來的卻是個到現(xiàn)在也查不出身份的趙公公?”
我言辭間急切甚重,陸青待我說完,才輕輕一拽我的衣角,對肅太師歉意道:“小妹思念家人過甚,難免心急,話語唐突之處,請肅伯父不要介意?!?/p>
“我自然理解。”肅太師緩緩道。
他沉吟稍許,才開口:“那日中午,圣上確實派人傳召,應(yīng)該就是為了這件事??上仪〔辉诟畠?nèi),未能及時應(yīng)召,才讓歹人鉆了空子。至于三王爺從哪里知曉祥云之事,我并不清楚。不過先皇極其寵愛丹妃,應(yīng)該不會瞞她,三王爺有可能是從他母親那里聽到?!?/p>
“伯父那日為何不在府內(nèi)?”陸青躬身給肅太師續(xù)上茶水,眉也不抬,隨意問道。
肅太師面上有一點微不可覺的僵滯,卻依舊語氣平和地解釋道:“一位遠(yuǎn)親身體不適,我只身趕去探望。因平素府上和她不太往來,家人不知地方,才未能及時傳遞皇令。”
陸青點點頭,沒有再問。
我余光瞥了一眼陸青,見他面色平靜,就定了定心,按照之前說好的繼續(xù):“我從冷宮險逃一死,本就心里惴惴,這次墜湖之后,更是日夜難安。不知伯父能否體諒且歌心情,將那日的情境告知?但凡有一星半點線索,我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對潛在暗處的黑手一無所知,竟日惶恐?!?/p>
肅太師看向我,他的臉上雖有明顯的歲月痕跡,但仍看得出年輕時的清俊出眾,只是,這張臉此時布滿了復(fù)雜的情緒。
“圣上已在調(diào)查那夜之事,他對陸青和你都頗為信任,此時擅自妄動非明智之舉。況且……你不過是個女子,知道了當(dāng)天的事又能做什么?不如靜候圣上的消息?!?/p>
這話聽上去沒錯,若我只是個關(guān)心繡花禮數(shù),最多不過想想嫁人后如何伺候夫家的女子,定會明白,倚靠強者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可我不是。就算沒甚出眾之處,我的身體里卻住著一個現(xiàn)代的靈魂。
從那冷宮耳室出來后,我心中就存著一股勁兒,想親手揭開真相。不管誰是那個暗地謀劃的人,能對平素未曾結(jié)怨的人下此狠手,實在殘忍至極。
我直直望著肅太師,絲毫不肯退縮,“肅伯父,您是我爹摯友,最是了解我們韓家忠貞不二。且歌絕對無意涉足宮中紛雜世事,可我知道,寄希望于他人庇護,自己卻安于現(xiàn)狀、閉塞視聽,無異于立于刀俎之下,任人魚肉。暫不提冤屈難伸,如果將來有人利用此事蓄意加罪,我不但難以自保,還會連累了家族。這,實非我愿?!?/p>
我伏下身,頭抵住膝蓋,行了本來郡主身份不必行的大禮,一字一句言辭懇切,“且歌當(dāng)伯父如家中長輩,不敢隱瞞心中所想,只盼能早日清白回家。伯父若有絲毫為難,且歌完全理解,也請不要勉強?!?/p>
“侄女請起。”肅太師忙探身伸手虛扶,眼神有感動,更有無奈和唏噓,半晌兒,長嘆了一口氣。
我起身瞬間,隱約覺出一道幽靜的目光掃過來,可微微偏轉(zhuǎn)過頭,只瞥到一旁的肅玨垂著修長的脖頸,低頭一動不動。
肅太師低聲道:“也罷,圣上恩準(zhǔn)我見你們,便是默許有些話我可以告知。剛才,我不是故意搪塞,而是真的擔(dān)心你們?yōu)閷ふ嫦?,貿(mào)然行動,惹禍上身?!?/p>
“伯父放心。我們定當(dāng)謹(jǐn)言慎行?!标懬嗝嫔?,鄭重承諾道。
肅太師默了一瞬,半閉了雙目,道:“那日之事,我將所知之處告訴你們。但此事關(guān)系甚大,兩位應(yīng)知輕重,絕不可外傳?!?/p>
我和陸青毫不猶豫地穆然應(yīng)諾。
“你離府那晚是個多事之夜。”肅太師緩緩開口,面上看不出神情,目光虛虛擲向遠(yuǎn)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