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云晦
云槿聽著外面銀河到瀉了一夜,灰白色的光影在帳子上明滅閃動。室內蠟燭燃盡了,風雨聲停了片刻,窗前曉色微現,不一會兒就聽到小丫頭們平日里早起常有的嬉笑聲。
云槿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欲飲時看到有人進來了,那人進到里面來,對她微微笑著。云槿心頭一顫,猝然大驚,失手打碎了杯盞。
“公主,你怎么了?有沒有傷到?”那小丫頭也嚇了一跳,云槿神色古怪地瞧了她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她恍惚間竟把來人看成了品蘭。
云槿為昨日之事憂郁傷神不已,她又不敢告訴秦暄明,此事一旦說與別人知曉,她怕鳴飛再沒有回頭的路了。云槿心里始終存一絲幻想,許是他在北戎遇到了什么事情,一時激憤錯殺好人。
云槿思忖品蘭之事,每一筷子飯菜都咽得極為艱難,最后索性扔了筷子想去找趙鳴飛問個清楚,一出門卻看到院子里里外外站滿了青衣軍士。
他們不是穿黑甲的普通士兵,每個人都穿著青色勁裝,腰間的佩刀也不同尋常。云槿大驚,叫來小丫頭詢問所為何事。
“公主,他們都是少將軍的進銳軍。少將軍說城中混進了刺客,須得保護公主安全。”
刺客?云槿冷笑道:“他這是要軟禁我?”
“公主誤會少將軍好意了,少將軍吩咐了,公主出入自由。”
別院通往積玉堂的穿山長廊也有人把守,趙鳴飛的心思昭然若揭。
又聽小丫頭回稟道:“公主,少將軍一早就出城去了,怕是找不到他了。”
云槿氣惱,徑直出了院子從大道去了積玉堂,堂前左右也有幾名進銳軍把守阻攔。
“公主殿下恕罪,少將軍有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積玉堂。”
云槿淡淡道:“為何?”
“城中有刺客,這也是為了欽使大人的安全。”
“你可知欽使大人是何人?”
“是……是秦公子。”
云槿朗聲道:“無論何時,本公主去見自己的駙馬都是可以的,你們還要攔著嗎?”
早有人將云槿行蹤報了趙鳴飛,趙鳴飛正在校場操練,聞言扔了長槍,提劍就去了積玉堂。
顧玄松見狀想派幾個人攔著,倒是趙千霖風輕云淡的樣子,說道:“由得他們鬧去,鬧得越大越好。”
趙鳴飛怒氣沖沖地進了大堂,卻只看到云槿一人端坐在那里。堂中并無他人,看來她一句“公主駙馬”只是激他見面。
“云兒,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來這里,也見不到你。”
趙鳴飛笑了笑,放下劍,走到她跟前坐下,說道:“我自然想時時刻刻見到你,只怕你還在生氣。既然你不信我,我只好再去查查清楚。”
“現在查清楚了嗎?”云槿神色肅然,趙鳴飛一怔,裝出幾分懊惱來,“是,我錯了,昨日一時失手……”
“你一時失手,一條活生生的命就沒了,日后我們見了朱小姐給如何向她交待?”
見她如此咄咄相逼,趙鳴飛心中微惱,索性道:“云兒,也不怕你知道,這些年我殺了多少人,已經數不清了。如果個個都要悔恨,我真不知還能不能活到今日。至于朱小姐,賠她兩個丫頭就是。倒是云兒你這么計較!”
“鳴飛,你……你還不知悔改嗎?”云槿見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樣子,氣到聲音發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如今一點兒憐憫之心也沒有了?”
“我憐憫世人,世人不曾憐憫于我。”
趙鳴飛上前道:“云兒,劍在這里,你要動手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云槿摔了帕子,叫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動手!”
趙鳴飛見她花容盛怒,幾乎要氣哭了,一時不忍,“云兒,我們不提這些事了好不好?”云槿氣凝不語。
趙鳴飛又坐一會兒,試著緩和。云槿問道:“你為什么派人軟禁我?”
“那些人都是保護你的,城中有刺客。”
城中有刺客,這句謊言重復幾遍,再煞有其事地派人跟著她,云槿都快信了。
“不必了。我知道葉陵他們申時才離城,我和他一起回京去。”云槿失望道。
趙鳴飛道:“云兒,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沒有讓你隨便殺人!鳴飛,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本來就是這樣。這里是青城,刀劍無眼,不是我殺了別人就是別人殺了我,如果我像云兒你一樣軟弱,婦人之仁,我早死了八百遍了,你早就見不到我了。”
趙鳴飛這幾句話重了,唬得云槿怔住了。
趙鳴飛在她心里本是千好萬好,前幾日也不過是愛鬧脾氣,可現在他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種失望讓人心里絕望得很。
“我不喜歡這里,我要走!”
趙鳴飛冷笑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別想出城!”
這幾句言語爭執得厲害,誰也不肯相讓。
二人正賭氣時,秦暄明已經回來了,云槿看到隨之而來的沈樂,擔憂地看了看趙鳴飛,他卻跟沒事人一樣。
朱小姐失蹤多日,永寧公主差人去柴郡報信,朱大人派沈樂帶人來尋朱若。沈樂請趙鳴飛幫忙,趙鳴飛爽快道:“我這就去安排人手,任由沈兄差遣。”
秦暄明見云槿神色不對,還未來得及詢問,云槿跟著趙鳴飛離了積玉堂。
“鳴飛,你知道朱小姐的下落是不是?”云槿知道她拗不過趙鳴飛,朱小姐之事又不可不管,便緩和了語氣道:“那朱小姐也算和我們有交情,沈大哥更是我的好朋友,鳴飛……”
趙鳴飛道:“我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見云槿彳亍不前,趙鳴飛回身拉住她道:“云兒,我要去校場,這天怕是又要下雨,你先回去吧。”
云槿猶疑不定,趙鳴飛回頭看了看積玉堂,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他送了云槿到別院,云槿并沒有進去。
她往回走沒多遠,就看到兩個黃衫子的婢女拎著食盒和衣服匣子進了趙鳴飛的院子。
趙鳴飛從不讓婢女侍奉左右,怎么會有婢女進出?況且她們手中捧的匣子是姑娘的閨閣用物,云槿生疑,悄然跟著進了后院。
兩個小丫頭玩笑嬉鬧,在汲水洗衣服,一人悠閑道:“那月城地牢里的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我瞧著是哪家的大小姐呢,就是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少將軍。”
另一個接話道:“你不知道少將軍在抓刺客嗎?她肯定是刺客。”
“也是,咱們每天來回給她送吃食和衣物,還要偷偷摸摸的……”
云槿又聽了一會兒,確定她們在說一個姑娘關在月城的地牢里,且趙鳴飛不讓旁人知曉。月城?青城四角都有攻守的子城,西北角的月城是軍械庫,沒有元帥的命令擅入者是死罪。
沈樂和秦暄明還在商議,見云槿去而又返,心事重重,兩人都不禁奇怪。沈樂向前揖道:“卑職不知是公主殿下,多有失禮,殿下恕罪。”
云槿忙道:“沈大哥不必如此,我……我……”
秦暄明問道:“云兒,你怎么了?”
云槿還在猶豫,秦暄明見狀,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故意說道:“朱小姐多半還在北戎,看來沈兄必得去北戎涉險一趟了。”
云槿在一旁聽兩人商議,忐忑難安,她已知朱若在月城,難道要眼看著二人要南轅北轍徒勞無功,頗感糾結。
但云槿更怕鳴飛再殺了朱若,人命關天,不得不說。她躊躇良久,低聲道:“沈大哥,朱小姐可能就在青城。”
沈樂驚訝,細問時云槿又不知如何作答。秦暄明道:“云兒,你知道對不對?”
云槿咬了咬牙道:“她在月城的地牢里。”
“小姐怎么會在那里?是誰要關她一個弱女子?”
云槿惴惴不安,又道:“也可能不是她,總之北戎那邊有永寧公主在尋找,沈大哥無詔入北地,會有危險,況你人生地不熟……”
“云兒,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聽到別人議論的,不知真假。”
秦暄明繼續追問,沈樂見云槿支支吾吾很是為難,便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姐身子弱,地牢豈可久待?必得去探個虛實。”
秦暄明沉吟半晌,才道:“私進月城是大罪,云兒,你確定朱小姐在里面?”云槿茫然難言。
是夜星月無輝,鴟鸮一聲聲叫得人心慌。云槿徘徊許久,又去找了趙鳴飛。
趙鳴飛心情不錯,見她來,什么話都順著她說,逗她開心。
云槿趁機問道:“鳴飛,你現在可以說朱小姐在哪了吧?”
“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我今日明明聽到……大丈夫敢作敢當……”
趙鳴飛目光灼灼,說道:“敢作敢當?如果是你,刀架在脖子上,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你若有她對我的半點兒用心,我也不必忙活兒了!”
云槿不明這話何意,隱隱感覺不好,便問道:“鳴飛,你做什么了?”
趙鳴飛道:“我說有刺客你不信,今晚刺客不就落網了?云兒,你等著看吧!”
云槿大驚,她上當了。
“鳴飛,你……”云槿來不及再跟他吵嘴了,她跑了出去,學著秦暄明吹口哨,馬兒認她,聞聲就跑來了。
云槿翻身上馬,趙鳴飛見她力氣小,認蹬上馬都頗為吃力,輕笑道:“云兒,你又不會騎馬?”
秦暄明教了她半日,她騎不好,但此刻顧不上那么多了。趙鳴飛已起殺心,她晚去片刻,只怕沈秦二人性命不保。
云槿輕叱一聲,馬如飛箭駛出,趙鳴飛的呼聲已經遠了。
烏云遮月,滿城寂寥,急促的馬蹄聲傳出很遠。
“何人縱馬?快攔下!”巡城的兵士要攔,云槿只催促馬兒快行。趙鳴飛騎馬隨后跟上,他沒想到云槿會騎馬趕去,忙差人傳令下去不可傷了公主。
離月城還有一段距離就聽到了打斗聲,有什么東西燒著了,煙塵滾滾,火勢不小,映紅了夜。
云槿高聲叫道:“少將軍有令,都住手,所有人不得輕舉妄動。”
趙鳴飛眼見她進了月城,有流矢貼著她穿過,忙大聲叫道:“住手,不準傷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