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
西北邊陲，人類文明所能觸及的最遠邊疆，秦嶺城關。
城關之外望不到盡頭的萬里皚皚白雪，淹沒了不知多少戰死的勇士尸骸。
深逾數米的積雪底端，是經年難融的凍土，在平整無比的白雪曠原上，有處長寬約莫五十余米長的深坑顯得格外突兀。
這深坑，明顯是處認為挖掘出來的陷阱，坑底蜷縮著幾頭鴨嘴鹿以及個穿著單薄的少年。
坑旁，數棵不知寒凍了多少年的晶瑩冰樹上，壘著厚厚的積雪，數十個太陽穴兩端有寸余突起的雛角的學子模樣的青年人，腰挎鋼刀，手持勁弩，鉆在厚雪中，緊張兮兮地死盯著下方的人造雪坑。
雪坑中的單薄少年，臉色青中發紫，顯然那單薄的衣衫根本無法替他抵御嚴寒，他雙目陰鷙，眸子中夾著無盡的仇恨，死死盯著那數十個埋伏在冰樹積雪中的青年。
“該死，為了他們所謂的成人禮，竟拿老子當誘餌捕殺雪狼。”
他小聲嘀咕著，被凍得烏紫的嘴唇哆嗦著，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
衣衫單薄的少年，名叫林毅，數年前兀然出現在秦嶺城關之外，因頭頂兩側沒有星靈犀角而被認定為異族妖魔，打入秦嶺天牢，被酷刑鞭撻，折磨了數年，生不如死。
可無論如何鞭撻用刑，他就是無法吐露出半點自己的來歷以及城中百姓都認為應該有的異族詭計。
倒非他嘴硬，著實是因為自己根本說不清來歷，記憶好似如同這萬里雪原下冰封萬里的凍土般，被牢牢凍住，根本無法融化分毫。
大地在震蕩，打斷了林毅的回想。
吼——
一聲怒吼，由遠而近，震得冰樹上積雪簌簌落下。
窸窸窣窣聲響傳來，林毅死盯著那群將自己壓來充當誘餌的青年，但見他們弓拉滿月，長箭上弦，面色凝重，如臨大敵。
詫異遲疑之際，數十頭周身雪白的餓狼撲入坑中，直撲那肥碩的鴨嘴鹿，長長的狼牙，毫不遲疑地扎入鹿喉。
幾聲哀鳴，數點血花。
那些蜷縮在角落的鴨嘴鹿尚未全部立起身來逃竄，已盡數丟卻了性命。
“怎，怎么會有，雷澤巨人。”
驚懼在埋伏的壯漢臉上蔓延，拉滿的弓弦下意識地縮了回去，匍匐在積雪冰樹上不敢動彈。
“嗷嗚——吼！”
伴隨著四濺的雪花，巨大的身影橫亙在林毅眼前，此物蛇首人身，數米厚的積雪才剛好沒過他的腰間。
身形何其巨大。
轟隆。
那巨人縱身一躍，跳入深坑中，扯起只鴨嘴鹿，撕作兩截，隨手塞入口中，猩紅的血液順著他的大口滴答淋下。
“該死，我們的成人禮！”青年中有個聲音，驚懼中帶有無可奈何“放響箭，通知城防軍。”
嗖。
一支綁著氣哨的長箭，呼嘯著往秦嶺城處射去，伴隨著聲劇烈炸響，在半空綻放出朵格外耀眼赤紅煙花。
與此同時，數頭鴨嘴鹿已被啃噬得僅存白骨，被隨意地拋在坑中，七零八落。
數十頭雪狼調過頭來，閃爍著瑩瑩碧光的狼眼中，滿是嗜血與饑餓。
“呃——”
雷澤巨人長長的打了個飽嗝，很是隨意地將整具鹿骨扔在地上，探手在系在腰間的動物皮毛上擦了擦手。
林毅能看出，這些窮兇極惡的雪狼極為忌憚眼前的巨人，或者說似乎在以他為主。
原本冰封的記憶略有些松動，有幅莫名其妙的畫面在腦海中成形。
“穿戴整齊的獵人與忠心耿耿的獵犬。”
雷澤巨人未曾擦拭干凈的手驟然抖了下，瞧向林毅的雙目兀地火熱起來。
他伸出右手想去攥住少年，稍加思量卻換成兩手并攏的模樣，捧起了林毅。
強烈的腥臭味，順著巨人的口中噴出，險些將他給熏暈。
“向—主。”
雷澤巨人死死盯住林毅，被托在滿是血水的巨掌中的少年，甚至能瞧見巨人粗大的毛孔和緊縮的瞳孔。
“向——主。”
“向——主。”
“向——主。”
雷澤巨人口中重復著難以聽懂的音節，下肢雙腿在不斷蹦達，整個人如同小山般將動土砸得轟隆作響。
格外興奮。
“嘶——”
目測近十噸重的巨人，不斷跳躍撞擊動土傳來的巨大沖擊力順著骨骼肌肉傳至林毅身上，顛得他是頭暈腦脹、七葷八素。
“要殺就殺，別這么折磨我成不？”
強烈的眩暈感令林毅險些暈厥，數年的牢獄折磨早就讓他視死亡為解脫，不由得怒吼道。
說來也怪，自己這通怒吼，反而令雷澤巨人安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弓身，將少年放回地上，只是口中仍然嘀嘀咕咕地念叨著。
“向——主。”
神情姿態，格外謙卑有禮。
嗷嗚。
巨人的詭異舉動，倒是令數十頭雪狼產生了誤解，以為少年是巨人賞賜給他們的食物，當即咆哮著沖上來。
罡風陣陣，襲在少年身上，更添數分寒意。
那陣風，竟是雷澤巨人的拳風，但見他三下五除二，將那數頭沖在最前面的雪狼給打飛，砸在數十米外的厚重積雪中。
余下的雪狼則是眼帶畏懼地哽咽著后撤，瞧向少年與巨人的眼神中滿是無法理解的恐懼。
莫說這些畜生，便是林毅也滿頭霧水，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在這巨人雪狼眼中，同被生吞活剝的鴨嘴鹿有何區別。
對它們而言，自己也應該是食物，還是那種不夠打牙祭的食物。
異變再起。
青面獠牙的巨人，臉色開始變得蒼白，他身軀不斷抽搐著，好似喝多酒的醉漢。
嘔——唔。
青黃相見的嘔吐物，自十余米高處傾斜而下，淋得林毅是滿身腥臭。
咚。
重物墜地響聲傳來，待污濁液體四溢散開后，呈現在少年眼前的是顆足有碾盤大小的珠子。
晶瑩剔透的軟皮質地外殼包裹著瑩瑩微光閃爍的流質液體，隱約間能瞧見其中似有活物在盤桓游動。
“這是什么？”
生死拋卻身外的少年，在好奇心驅使下，摸了摸那足夠將自己包裹其中的巨大珠子。
“軟綿綿的，有著股溫熱，倒是有點像胎盤。”
再瞧吐出珠子的雷澤巨人，搖搖晃晃地好似抽空了渾身氣力。
巨人盤膝坐下，格外溫柔地用堪比華表柱粗細的手指，戳了戳林毅，似在示意他進入那珠子。
“開什么玩笑，我才不進……”
話語未落，那雷澤巨人很是不悅地彈了下手指，將少年給踢了進去。
頓時間，滾燙卻不炙熱的暖流將少年給包裹。
軟皮巨珠中的液體有些渾濁，可他明顯察覺到數十條宛若長蛇般的“生物”，撲向自己，透過表層肌膚，沒入體內。
這感覺，很舒服。
身上因酷刑而造成的無數傷痕開始愈合消散，同時每處毛孔中都好像被醫學圣手給刺入了銀針，酸疼中帶著無盡的舒爽。
“殺雷鳴巨人，奪紫河丹。”
呼喊聲由遠及近，被暖流包裹的林毅未有半點窒息感，隨著身體上的病痛傷痕消散，他心中對著貌似猙獰的雷澤巨人生出了許多好感。
心中忐忑擔憂，少年貼在半透明的皮膜上，費力地朝外望去。
數百匹高頭大馬，載著全副武裝的鋼鐵騎士直撲而來，為首的七八騎手腦袋兩側的犀角足有三寸來長，還閃爍著刺目的紅芒。
咆哮聲不斷傳來，箭矢如飛蝗般呼嘯而至。
“吼——”
雷澤巨人面有憤怒，他強行立起身來，擋在巨球跟前，任由密集箭雨激射而至，不躲不閃。
嗷嗚。
數十頭雪狼，感受到了自家主人的憤怒，悍不畏死地發起死亡沖鋒。
血雨漫天飛舞，原本可全身而對的雷澤巨人毫無畏懼地擋在林毅面前，保護著那枚巨球。
雪狼的哀嚎不斷傳來，它們的性命如同寒冬的落葉，不斷被箭矢帶起的狂風所收割。
若它們不正面沖鋒，若它們迂回包抄或潛伏偷襲，在雷澤巨人的協助下，這數百騎士至少要死傷過半，乃至全軍覆沒。
可他們固執的堅守，以性命堅持。
仍在沖鋒的雪狼數量越發稀少，隨著最后頭重傷的雪狼咬穿名騎士的喉嚨同時，它的身軀也被斬成肉泥。
雪狼全軍覆沒，雷澤巨人身受重傷，數百騎士死亡一人。
一場本應是屠殺方，卻因要保護林毅而成為了被屠殺者。
數百鐵騎，已近在咫尺，他們呈扇形散開，將雷澤巨人與包裹著少年的巨珠圍在當中。
為首的七八名三寸犀角騎士手持權杖，口中念念有詞。
漫天火球，自云端落下，好似場地獄火雨，統統砸在了弓腰擋在巨珠前的雷澤巨人身上。
炙熱的火浪炙烤舔舐著雷澤巨人，可他絲毫沒有躲閃退避的意思。
腥臭的烤肉味，不斷彌漫。
林毅身體越來越冷，原本溫潤的渾濁液體開始結冰，而那些影影綽綽的蛇狀物也盡數鉆入了他體內。
雷澤巨人笑了，猙獰丑陋的臉龐上浮現出宛若嬰兒般的純善天真。
咯吱咯吱。
他渾然不顧山呼海嘯而至的火雨，雙手捏碎逐漸結冰的巨珠，拽出渾身熱氣騰騰的林毅。
瞧著渾身上下被火球炙烤得烏漆嘛黑，不見半塊完好肌膚的林毅，心中莫名升騰起無邊的怒意。
“走。”
滿腔怒火化作胸口的郁結，他猛然怒吼，郁結順著口腔盡數噴涌而出，刮起漫天雪霜，遮擋了所有人的視線。
火雨稍滯。
雷澤巨人笑容更甚，好似少年的此番神通比他的性命更為重要。
他再度口吐含混不清的詞匯，借著籠罩天地間的雪霧，口嘔鮮血，踉踉蹌蹌地邁開大步往雪原深處逃遁。
這次，少年聽懂了。
那雷澤巨人說的是。
“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