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哀傷
李萌帶著耳麥一邊回放患者咨詢時的錄音,一邊整理患者的個人檔案。有人敲了敲門,見屋里沒有反應,便推門走了進來。厚厚的一摞資料出現在了李萌的面前,她才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是劉一帆,才吐了口氣。
“師兄,你怎么不出聲啊!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對這個繞口令似的話,劉一帆沒有全聽懂,卻卻能猜出個大概來。“你帶著耳麥呢,再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話說,這個小書呆,即使不帶耳麥的時候,看書也可以入迷,叫她的名字也沒什么反應,直到有人到她眼前晃手掌,才能回過神來,他又不是不知道。
“咦,怎么這么多調查表和測試表啊?”李萌隨手翻了翻劉一帆放到她桌上的東西。
“是前一段時間通過不同關系渠道分批發出去的表格,全在這兒了。”
劉一帆走到吧臺那里,拿了一瓶氣泡水,打開瓶蓋灌了一大口。
“我趕了幾天,都看完了。有問題的放在了上面,右上角也做了初步診斷的標記。”劉一帆說到這里,揉了揉眉心。
李萌興奮地叫了起來,“真的呀,師兄!你太棒了!”然后起身站直,雙手合十,彎腰,再三感謝,“師兄您辛苦!”調皮的不行。
這段時間,咨詢室里面所有的人的工作量都在增加,導師和其他兩個合伙人也分別物色了一些新人打算擴大咨詢師的隊伍,但目前那些人還都沒有正式上崗,所以重擔仍壓在他們幾個人的身上。李萌是咨詢室里目前唯一的女咨詢師,所以,對男性有心理障礙的病患,就都奔她這兒來了,忙得她腳不沾地。心理疏導是一件非常耗費精力的事,不僅要注意觀察,隨時制定咨詢策略,還要不斷地對治療方案做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每次咨詢結束之后,整理醫案,完善病人檔案,備份咨詢資料等等工作量也不容小覷。而李萌在咨詢中又格外認真和投入,所以她就更累。劉一帆體諒他,把大部分的社會調查工作都拿過來自己扛了。現在,他把這些調查結果都進行了初判,拿過來讓李萌審核一下,然后讓前臺錄入數據庫。
李萌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才將將看完這些調查卷和測評,抱著資料跑到劉一帆辦公室里和他商量,是否要把測評結果反饋給那些參與測試的人,尤其是那些被判定為心理不健康的參與者。兩個人相視苦笑。因為反饋一旦發出去,就意味著來訪者的數量會進一步增加。可如果不發回去,那些患者就不能得到及時的治療。兩個人決定做正確的事,并給咨詢室另外兩個合伙人打了電話,讓他們推薦幾家不錯的心理診所,省得他們實在忙不過來,耽誤了患者的治療。
談完了正事兒,劉一帆說有一件私事要和李萌商量。
“我在美國的時候,一直為一個叫Daniel的男孩做心理治療,他患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現在這個男孩跟著他的父母到中國來了,因為他父親的業務要延展到中國來,所以他們全家都要在D市住上一段時間。Daniel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有生意上的往來,所以也算是熟人。昨天他們給我打電話,請我周末去他們家做客,我問他們是否可以帶朋友過來,他們說,當然可以,歡迎之至。我當時想到的就是你。”
李萌聽到這里連連擺手,“師兄,既然是熟人聚會,我就不去了。”
劉一帆搖頭,說,“李萌,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邀請你過去是有目的的。”
“好,你說,我聽著。”
“我為Daniel做治療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的狀況時好時壞,總不能穩定。這次去他家是一個很好的觀察機會,我想了解他和父母的互動是否存在一些問題。但那畢竟是社交場合,我的注意力可能會不斷被打斷或分散,我需要你的眼睛和耳朵。請你務必幫助我!”
雖然這次聚會將占用她這周僅剩的休息時間,可師兄難得開口求她一回,所以李萌還是答應了下來,并和劉一帆商定了在公司集合的時間。李萌建議劉一帆買一瓶紅酒,她自己則會買一束花作為上門的禮節性禮物,劉一帆提出自己全買了,李萌搖頭笑著說,就當自己付的飯費了,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李萌心里暗自嘆氣,看起來和媽媽攤牌的時間又要往后移了。
劉一帆又和李萌商量,不公開李萌的專業身份,只是模糊地把她作為自己的朋友介紹給Daniel和他的家人,免得對方會對專業咨詢師產生防御心理,從而下意識地掩飾真實的自我。他們需要在對方的地盤上,在對方以為最安全區域和最放松的狀態下進行觀察。
周末很快就到了。劉一帆和李萌集合之后,向Daniel家駛去。劉一帆一邊開車一邊笑話李萌,“這是你的車,為什么讓我開?”
“兄弟,我才剛拿到駕照,開過來的這一路就夠我神經緊張的了,你先讓我歇口氣,一會兒,才有精力幫著你讀人吶!”
“你為什么買這款車?”
“不是我買的,是我爸送的,作為拿到駕照的禮物。不過這車還不錯啊,你那是什么口氣?”
“我對這車沒意見,不過你看看我的塊頭!”
看到高大健碩的劉一帆擠在這輛小車里的委屈樣,李萌忍不住笑出聲來了。兩個人笑著鬧著,開著這輛minicooper,向別墅區駛去。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李萌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問劉一帆,“這個地段是全市最好的,而這里似乎又是這個別墅區里最好的位置,這棟別墅沒有五六千萬恐怕是下不來,你知道他們的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
“應該是買的。他們家的業務之一就是房地產。據我所知,他們在世界各地都有房產,這也是規避風險,合法避稅的一種手段,還順帶著可以抵抗通貨膨脹。”
對這家人的經濟狀況有了比較直觀的認識之后,李萌心里有了數。
兩個人上前按了門鈴。門開了,服務生接過了他們手上的外套和禮物,并把他們讓進了屋。房子里只是偶爾有人走動,大多數人都在后花園里,一邊聊天,一邊吃著東西。主人舉辦的是一個典型的冷餐會加燒烤派對。鋪著雪白桌布的一排餐桌上,陳列著魚子醬、鵝肝、西班牙火腿、牛油果沙拉、荷蘭芝士等等各種冷盤。餐桌的盡頭甚至有包括巧克力噴泉在內的各式甜品和十幾種包括酩悅香檳在內的飲品供人自助。花園的一角,有專業廚師現場燒烤。打扮干練整潔的服務生,托著烤好的食物穿梭人群中和酒水,供客人品嘗取用。客人足有三四十位,有老外也有中國人,看起來大多是和家主有業務往來的商務人士。
和男女主人打過招呼以后,李萌就和劉一帆分開了,她需要先找到Daniel。仔細地轉了一圈,在人群中沒發現Daniel的蹤影,想了想李萌返回到了房子里。在一樓轉了一圈之后,李萌正猶豫著如果要上樓是不是應該先和主人打聲招呼,就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從樓上緩步地走了下來。雖然從來沒見過Daniel,劉一帆也沒有給她看過對方的照片,不過李萌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因為年齡上只有他才對的上號。
出乎李萌意料的是,雖然被確診為精神分裂,Daniel卻是一個氣質十分恬靜的人,不帶半分的攻擊性。李萌不動聲色地一邊喝著手中的姜汁,一邊主動和Daniel搭訕,
“Aren’tyoucold?(你不冷嗎?)”
時值深秋,盡管派對氣氛濃烈,但大多數人也已經穿上了秋裝。Daniel卻只穿了一件深藍色短袖T恤上衣和一條非常休閑的黑色七分褲,赤著足。地面是大理石的,看上去就很涼。
Daniel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抬頭答到,“No,IamOK.”說完,他慢慢地朝著一樓大廳的餐廳走了過去。餐廳的餐桌上也放著一些吃的,是為了那些在花園里玩兒累了的客人休息時候取用的。剛才轉悠的時候李萌就已經注意到了。她也慢慢地踱了過去,挑了東西來吃。吃東西的時候,她注意到Daniel面朝花園靜靜地看著,李萌只能看到他的側臉,雖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對方身上的蕭瑟卻如有實質,好像在羨慕一個自己永遠都走不進去的世界。
“IamJo.Icamehereasplusone.MayIknowwhoyouare?(我叫李萌。今天是作為某人的女伴來的。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IamDaniel.(我叫丹尼爾)”
“Nicetomeetyou,Daniel.Youarenotaguest,Iassume.(很高興認識你,丹尼爾。我猜你不是個客人。)”
“Youareright.Iamnot.(你說對了,我不是。)”
“Areyoustillastudentoralreadyworking?(你在學生還是已經工作了?)”
“Idroppedoutofcollege.(我從大學輟學了。)”
“MayIknowwhy?(能知道原因嗎?)”
“BecauseIamill.(因為我病了。)”
“Iamsorry.(很抱歉。)”
“That’sOK.(沒關系。)”
明明還有很多的問題,李萌卻覺得喉嚨發堵,無法再開口。在她的眼里,Daniel和正常人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非要說有的話,也就只有兩點不同,第一,他在與人交談的時候并不和人對視,至少不和她做眼神交流;第二,他每次聽完一個問題,都要停頓三四秒鐘才做出回答。其他的就真的沒什么了。可他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被診斷成了精神分裂,無法繼續學業或工作,喪失了過正常人生活的資格。在這個富裕的家庭里,奢華喧鬧的派對上,身為主人的他,卻只能像一個沒有人看顧的孩子,遠遠地看著別人的熱鬧,目光中露出艷羨之色。沒來由的,一股自我厭棄的情緒涌上心頭,李萌痛恨自己今天的探究,跟Daniel匆忙地道了個別,她回到花園的人群中,尋找劉一帆,想離開這里。
找到師兄的時候,他正拿著一杯香檳和同樣在開懷暢飲的男主人相談甚歡。李萌走了過去,跟男主人打了個招呼,就想拽著師兄到一旁去說話。男主人卻揪著李萌不肯放,
“Irememberyou,friendofAlex,right?What’syournameagain?(我記得你,劉一帆的朋友,對吧?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李萌看得出,這人根本就不記得她是誰,只是因為她過來找師兄才得出了這么個結論。
看著這個喝得滿面通紅中年人,李萌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有這個和陌生女人貧嘴的功夫,去關心關心你兒子,好嗎?嘴上卻還是禮貌地應付道,“JustcallmeJo.”
“YouarenotAmerican,areyou?(你不是美國人吧?)”聽了李萌的發音,老外叫不準了。
“No,IamChinese.”(不,我是中國人。)
“ButyousoundAmerican.”(但你聽起來卻像是美國人。)好像是美國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李萌向來反感這種沒有來由的優越感。
“Couldn’thelpit.MostofourEnglishteachingmaterialsareAmerican.(沒辦法。我們這兒的英文教學資料基本都是美國出的。)”李萌一直板著一張撲克臉,語調平靜地回答。沒辦法,心情不好,是在笑不出來。
碰了個軟釘子,老外卻越發地表現出了對她興趣,“Alex,wheredidyoufindher?(一帆,你打哪兒找到這個妞兒的?)”嘴上戲謔著劉一帆,眼睛卻上下打量著李萌,讓她感到非常地不舒服。
李萌目光冷冷地掃了劉一帆一下,后者心里咯噔一下,脖子一涼,暗叫不好,剛想插嘴,卻已經晚了。
“WhydoIhavetobefound?Iamnotlost.Howaboutyou?Areyoulost,Mr.….…?(我為什么非得被尋回啊,我又沒迷失。您呢?您迷失了嗎?那個什么先生來著?)”(注:“lost”在此處是雙關語,既指丟了,又指靈魂的迷失,暗引贊美詩《奇異恩典》中的歌詞,不僅如此,李萌還裝作不記得對方名字的樣子,來回擊對方剛才不記得她名字的失禮之處,因為在社交中可以有很多不記得對方名字但卻不表現出來的方式,對方卻沒有為此做出任何掩飾的努力,很不尊重人。)
劉一帆只能扶額嘆息了。他深知李萌的犀利,只不過她基本上從不主動攻擊人,可一旦被激怒,就舌如利劍,見血方歸。這不,就用了一句話,李萌就既質疑了對方的人品,又報復了對方剛才不記得她名字的失禮之處。
完全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乖巧秀麗的中國女孩竟然是個小辣椒!老外一時間愣在了那里。
李萌挽了劉一帆的手臂,對老外嫣然一笑,“Now,wouldyouexcuseus?(現在,失陪一下哈。)”隨后就拉著師兄徑自地走開了。
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李萌松開劉一帆的手臂,低頭誠懇道歉,“對不起,師兄。我剛才失禮了,怎么說,他也是你父母的朋友。”
劉一帆又好氣又好笑,“你呀!沒事了,別太放在心上,畢竟是他失禮在先。”
“謝謝!對了,師兄,我剛才見過Daniel,和他小聊了一會兒,他看起來很正常。他什么時候開始發病的?主要癥狀都有哪些?你確定他的診斷是正確的嗎?”
“他三年前開始出現幻視和幻聽。他已經去過很多家醫院,診斷都是一樣的,的確患了精神分裂癥。”
“看今天的情形,我們也沒什么機會看到Daniel和他父母之間的互動了,他一直不肯走出別墅,到花園里面來。對了,你剛才和Daniel他爸聊得挺起勁兒的,有沒有什么收獲?”
“沒有。老頭一直在跟我念叨他最近又花了多少錢,在泰國買了棟別墅,在荷蘭定制了艘游艇。”
“用不用去找Daniel的母親聊聊?”
“你稍等,讓我看看啊。”說著,劉一帆環顧四周,突然眼睛一亮,“她剛走進別墅,走,咱們過去試試運氣。”說著,他拉起李萌的手臂,就往房門那邊走。卻不想被一個中國男子擋住了去路,對方看著李萌,不很確定地問,“李萌,是你嗎?”
李萌楞了一下,仔細打量著對方的臉,“吳昊?”
“哈!真的是你!周娜說你回來了!我跟楊輝說了。后來,聽他說你們倆見了面。你這回不走了吧?你是不知道,這么多年,我這個兄弟心里有多苦!有人追他,他卻連理都不理……”
在大庭廣眾之下,私事被人拿出來大聲地談論,李萌覺得很尷尬。可吳昊畢竟是楊輝的老同學,現在又是他的合伙人,怎么說都要給他幾分面子,一時間,李萌左右為難。
“抱歉,打斷你一下。我們現在有點兒急事要去辦。”劉一帆不客氣地說。
吳昊停下了激動的言語,眼睛在劉一帆和李萌身上掃了個來回,最后落到了劉一帆拉著李萌的手上。李萌今天穿了一件連體毛衣套裙,長袖,劉一帆的手其實并沒有落到她的皮膚上,但吳昊卻露出了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這讓李萌感到很不舒服。于是,她放淡了眉眼,應和著師兄的話,與吳昊擦肩而過,走進了別墅。
他們掃了一眼一樓,聽見虛掩著的書房里面隱約傳來女人低低的啜泣聲。兩人對視了一眼,輕輕地走了過去。
李萌朝劉一帆打手勢,問他進不進去。對方點了點頭。李萌又問,是他或她自己進去,還是他們一起。劉一帆想了一下,還是決定一起進去。
輕輕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里面的人才清了清喉嚨,說了一聲,“請進。”
李萌就這次會見給自己的定位是影子。因為師兄和這一家人比較熟悉,所以對方和他交談會比較放松、不設防。還有就是對方是一個處于軟弱狀態下的中年女人,可能更容易對有魅力的年輕男人敞開心扉。其實,如果有選擇的話,她倒是更希望師兄能夠單獨進去見這位女主人,不過這畢竟不是專業的心理咨詢場所,孤男寡女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下單獨私聊畢竟不妥,有第三個人在場對女主人的名譽上也是一種保護,所以師兄堅持要她在場,李萌表示理解。進了屋以后,簡單地打了個招呼,李萌就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把正對女主人的位置讓給了師兄。
女主人已經簡單地整理了自己,但還是可以看得出妝花了,眼眶泛紅。按照師兄之前的介紹,她應該才五十歲多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卻顯得特別的蒼老,看上去比男主人大很多。不過老外向來比中國人顯老,所以在估計女人年齡方面,只要對方不化妝,李萌就不是很能叫得準。估計女主人剛經歷過了一次精神崩潰,所以很是萎靡,也沒有太多精力應對他們,不過這倒是一個難得的可能獲得突破的機會。
劉一帆一向聰明,懂得機會難得并且可能稍縱即逝,所以一開口就大膽假設挑起話題,“Manja,isthereanythingthathappenedtoyouandyourfamily?(是你還是你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兒嗎?)”
Manja的眼淚又下來了,她忙用一只手擋住了眼睛。
看來被師兄猜中了。
“AnythingIcandotohelp?(我能幫點兒什么忙嗎?)”
“No,youcannot.Noonecan.EvenGodcan’t.(不,你幫不了。沒人能。上帝也不能。)”
“Let’sseeaboutthat.WouldyoumindtellingmewhatinyourlifethatevenGodcan’tbeofanyhelp?(先別這么早就下定論。跟我說說你生命中都有哪些忙連上帝都幫不上?)”
接下來女主人的傾訴斷斷續續,甚至顛三倒四的。李萌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面做著總結,如果不是怕對方覺得自己太冷酷,她很想打開手機的記事功能,開始做筆記。Manja的話基本內容如下:
這個家的生活原本還是挺幸福的。夫妻恩愛,兒女雙全還都有同樣的信仰,他們全家都是天主教徒。女兒后來讀了醫科,搬去了外地工作,又早早地成了家。兒子比女兒小了六七歲,一直很內向,和媽媽的關系比較親近。
幾年前,就在兒子開始讀大學的時候,家里有了一系列的變故。首先,男主人原來所在的公司被收購,而作為股東之一的男主人,獲得了一大筆金錢。中年暴富,男主人不但沒有知足,反而變得越來越自大,越來越貪婪,他拿著那筆錢緊接著做了一系列的投資。這些近似于賭博式的投資類居然大多都成功了,給男主人帶來的收益聽起來像個天文數字。當然,自從發了大財之后,男主人就不再愿意花時間和家人在一起了,也不肯再帶他們去教堂做彌撒了。
緊接著,兒子的女友出了車禍喪生,兒子悲傷過度開始出現幻視和幻聽。丈夫不予理睬,甚至覺得非常丟人,做妻子的只能獨自帶著兒子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去看病,盡管得到的診斷都是精神分裂癥,這位母親卻死活不肯相信兒子得的是終生都無法治好的精神疾病。
到現在,兒子已經往來心理診所三年了,卻仍然沒有什么太大的起色。好不容易,最近的這個月,他剛剛開始嘗試著養寵物,培養獨立生活能力,可是小狗卻因為丈夫的緣故,在強光下暴曬太久而得了急性腎衰竭,沒過兩天就死了。這一打擊,使得兒子再次陷入沉寂。可丈夫卻沒有任何的愧疚,只是一味地參加各種上流社會的派對并不斷地在全球購進各種資產。他已經在十幾個國家有了產業,除了別墅之外,還有游艇,私人飛機、珠寶、古董等等不一而足。一個簡單的別墅就要配上具有培養奧林匹克運動員功能的游泳池,可以創造風浪,測出游泳者的呼吸心跳等生命特征的變化,奢靡的程度可想而知。
而這些變化都發生在了過去的幾年之間,女主人覺得自己已經不再認識她的丈夫了。那個四處野游、放棄信仰、不顧家人、唯獨崇拜金錢的男人,對她而言完全就是個陌生人。她不明白是到底是一夜暴富改變了她的丈夫,還是如今的這個男人一直都潛藏在她丈夫的里面,就等著一個合適的機會可以跳出來掌控一切。她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她的家庭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中產階層家庭,兒女健康,丈夫敬虔。可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女兒遠嫁,兒子患病卻醫治無望,配偶的心早已遠離,對她的全部需要只局限于偶爾讓她出來扮演一下女主人的角色。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早已經名存實亡了,現在更像是雇主與雇員的關系。她丈夫的態度很明確,我給你錢,你負責扮演好妻子的這個角色,我懶得和你離婚,反正離不離婚地對我影響也不大。其實妻子也知道,如果兩個人離婚對她有利,因為可以分走對方將近一半的財產,不僅如此,由于兒子沒有民事能力,所以,對方還必須支付高昂的贍養費和醫療費用。所以,丈夫那種把她踩到塵埃里面的態度并沒有什么法律依據。可家里大事一直是丈夫做主,她也習慣了服從。再者就是她還存留著那么一絲奢望,企盼著這個家還能繼續維持下去,不至于散了,尤其是原則上,天主教徒不能離婚。
李萌一邊聽,一邊在心里翻白眼。這簡直是一個狗血的八點檔故事,沒有任何的新意。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才能辱之。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報之!君以草芥帶我,我當以仇寇報之!圣人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其實,她丈夫一夜暴富這件事,受到影響的絕對不僅僅是做那個丈夫的,做妻子的也沒那么無辜。如果這位做妻子的能夠從一開始就堅守住自己的底線,為自己和孩子伸張應有的權益,事情也不會壞到如今的這個地步。不過即使到了現在,她還是可以選擇離婚,擺脫這種生活狀態,全力地照顧好自己和孩子,而不是為了丈夫的面子繼續扮演幸福妻子的這個角色,最終卻只能讓真實的自己在虛假的面具之下日漸崩潰。
不過女主人的危機不僅僅是家庭方面的,她還在經歷著信仰的危機。她曾祈求上帝改變她的丈夫,使他能夠回轉和悔改,可事實卻是他越走越遠。在她看來,她的丈夫似乎與魔鬼做了交易,出賣了靈魂以換取財富,而上帝卻始終都在冷眼旁觀、無所作為。再加上她兒子的病,她在教會里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人們對她關懷表示的不多,更多的卻是定罪與指責,因為教會里的信徒大都習慣性地把疾病和罪聯系在一起,覺得她也一定是犯了罪,背離了上帝。所以才發生今天這種事,她的兒子經歷的就是上帝的懲罰,并不值得同情。因此,她被罪惡感、憤怒、無助、絕望等情緒輪番不斷地碾壓著,日積月累終于到達臨界點,才導致了今天的崩潰。否則,誰又會在自己家賓客盈門的時候躲起來哭呢?
看來,任何一個患了心理疾病的人都不應該被單獨看待,他的問題總會或多或少與家庭有關。最后,當談話終于結束的時候,結果就是女主人決定,要到他們的心理診所來做心理疏導。李萌心里又翻了一個白眼,好家伙,他們來是為了解決兒子的問題,結果兒子的問題沒解決,卻發現了媽媽的問題,又撿回來一個病人。李萌認為最應該到診所來的其實是那個做丈夫、做父親的。她就不信對方真能在金錢里獲得真正的滿足。太多的數據和調查已經顯示出,當一個人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的時候,他的心理幸福指數和他的財富數量沒有多大關系。所以那個男主人對物質近乎偏執的追求,很可能是要填補他內心巨大的空虛。而那個空虛的來源其實很值得深究。這個家庭的根基在他的身上,只有這個做丈夫、做父親的人再次地回歸到他的本位上,這個家才能恢復正常的運作。有一位著名的美國心理醫生曾經說過,美國絕大多數的社會問題都源于這樣一個現實:父不父,夫不夫。也就是說做父親的盡不到做父親的責任,做丈夫的亦是如此。只有男人負起應當承擔的社會與家庭的責任,美國才有指望。
社會的最基本單位不是個人而是家庭,家庭的重要性是人盡皆知的。想要社會穩定,家庭的和睦是必須的。而想要家庭和睦,就需要那里面的成員各司其職。其中最重要的成員不是近些年來人們所反復強調的女人,即妻子和母親的角色,而是丈夫和父親。Thehandthatrocksthecradlerockstheworld.(搖動搖籃的手,搖動世界。)母親的重要性怎么強調都不為過。但現在的社會現實卻是人們矯枉過正。幾千年的社會傳承中,一直被認為理所當然的,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開始被忽視。可上帝當初造人的時候就對男女各有分工:身為男人的亞當被命令去看守修理伊甸園,而夏娃是為了幫助亞當才被造出來的。這就決定了他們自我價值的來源不同:男人的自我價值來源于他手上的工作成就,而女人的則來自于她的親密關系。家庭,在有孩子之前,只有丈夫和妻子兩個角色。而當初上帝造人的時候,直接把亞當和夏娃造成了成年人,而不是嬰孩。也就是說這對夫婦并沒有什么做父母的榜樣可以借鑒,只能摸索著學習怎樣教育自己的孩子。結果卻是一個巨大的失敗。他們的一個兒子殺死了另一個,老大該隱把老二亞伯用石頭給打死了。為什么呢?是因為老二做得好,而老大心生嫉恨,不想著怎樣做才是好的,卻把那個做得好的給除了。看見了沒有?看什么?看我們自己呀!我們難道不是總想著超越那些比我們強的人嗎?而本能地出現在我們腦海中的超越方式,如果我們誠實的話,就會承認,那些念頭大多數的時候卻是見不得光的。不錯,我們的第一念頭不是變得更好,而是怎么把對方絆倒。李萌有的時候覺得自己幾乎是個女權主義者,但對那位心理學家的看法卻是認同的。當代社會里,尤其是發達的國家中,最急迫需要提高的不是女性的地位,而是男性對自身家庭責任的認知。只有做丈夫的努力工作,愛護妻子,并在成為父親的時候,為孩子做出良好的榜樣,這個社會才真正有指望。做女人的,愛丈夫和孩子是本能,根本就不用學,女人應該學的是尊重,尊重自己的丈夫甚至孩子;而男人則不同,他們生來就愛的是工作而不是人,所以格外需要有意識地去學習。這才是解決社會諸多問題的根本之道。
這些念頭如同一陣陣地旋風刮過,李萌覺得自己有點兒想多了。她是一名心理咨詢師,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如果將來結婚,再去學習如何做好一名妻子和母親。
終于可以離開了,李萌和師兄與女主人道了別,就出門上了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李萌禁不住問劉一帆,你說咱們從事的是不是厭惡性行業?師兄笑了笑,說,我知道你覺得很低落。但這些都只是暫時性的,因為你喜歡幫助人,而咱們這一行正好可以滿足你的心理需求。病人才需要醫生,而你是一名心理醫生,所以打交道的勢必只能是病人。多看看烏云的銀邊好了(Evendarkcloudsmayhavesilverlining.即使是烏云也可能有銀邊)。李萌聽了這話,覺得好受了點兒,她也只是一時感嘆,總體來講,她還是很熱愛自己的工作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已經是十分幸運的事了,凡是不能強求,尤其是不能指望這個世界上只有光明沒有黑暗。相對論也好太極圖也罷,難道世間萬物不都至少擁有兩面?伊甸園里還有條蛇呢!沒有地方說理去。上帝就這么造這個世界的,想不明白也只有接受的份,而且越早接受越好,省的自己難受。李萌想起自己在美國的時候,被同學拉去教會聽到的各種講道,深深地覺得有道理。培根曾經說過:“Thedepthofknowledgeleadstophilosophy,thedepthofphilosophyleadstoreligion.(對知識的深究會帶你走向哲學,而對哲學的深究會則帶你走近宗教。)”李萌在閱讀圣經和古希臘羅馬神話,這兩部被稱為西方文化基石的著作時,常常會受到啟發。話說回來,現代心理學的鼻祖佛洛依德的眾多靈感和專業詞匯不就是來源于古希臘羅馬神話嗎?像老百姓都耳熟能詳的戀父情結(ElectraComplex)、戀母情結(OedipusComplex)等等等等都無不出自古希臘羅馬神話。
車子駛出別墅區到了內環附近的時候,劉一帆就要求下車,他覺得太晚了,自己打車回去就好,這樣李萌就不用送他,可以早些回家。李萌也沒跟他客氣,道了別就把車子開走了。這是很長的一天,也是很長的一周。李萌只想回家好好地洗個熱水澡,然后蒙頭大睡。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希望那個時候她的好心情可以回來。可惜的是,人生如意之事不常有,不如意之事卻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