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中,我們默默地抽著煙,火光劃破濃稠的靜謐在嘴唇邊燃起了一抹詭異的橘亮色。
疲倦像潮水一樣向我們襲來又要裹挾我們而去。我不知道那陣煙霧把吳祿帶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我回到了那些要趕稿、被催租、吃不起飯、連街頭犬類都隨意鄙棄的日子里,那些個依賴香煙解乏遂成癮的年頭。
盡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寬慰自己那樣的日子已經不會復返了,但當似曾相識的倦怠感忽然在生命的某個節點向我襲來時,我依然毫無招架之力,被拖著、裹著融入未知的洪流,一時間江河泥沙俱下。
”你怕嗎?“我問吳祿。
吳祿和衣躺在我手邊地板上,靜靜地睜著雙眼望著空渺的黑暗。
他是個聰明人,懂得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問他怕不怕我們背后那群有錢有勢訓練有素卻又躲著陰影里的家伙,而是問他一種打心底里生發出來的畏懼感。
他干笑兩聲說道:”我們不就是來尋找自我的嗎?我是不所畏懼呵,你要是真怕可以報警。“
我笑了起來,三更半夜居然變得精神抖擻了~
于是我們開始聊天,聊小時候我們家門前的歪脖子樹為什么會被雷劈,聊我小時候皮非要爬什么葡萄藤......我問他那回為什么會被他媽用雞毛撣子玩命抽,他問我怎么知道的,我說我當時躲在院墻后面幸災樂禍......他說我還騎過狗,我說我沒你狠,你小時候還爬到豬身上要騎豬呢......
我們老宅在鄉下,年幼時大部分時光都是跟幾個野孩子在田間地頭度過的。什么小橋流水、什么楊柳炊煙、什么狗吠蟲鳴,我們擁有的都是大把大把郁郁蔥蔥的明媚春光,天真爛漫。
等大一點之后,村里的青壯年都陸陸續續到附近的小縣城里買了房子。因為平日里大家就親近友愛,所以買房子都選在同一個小區或對面的街區,就這樣,我和吳祿又成了鄰居兼同學,一起度過了悠長的少年時光。
一想起那時傻缺的他,我就覺得可笑得很,完全和眼前這個勉強算得上儀表堂堂的他判若兩人。
“哎,“我喊了一聲躺旁邊的吳祿,突然張嘴想問點什么,撓了撓頭想了想說道:“你說你手上的記號是啥時候有的?“
我還記得我的是高三要畢業的時候,感覺掌心有一些刺癢,剛開始還以為是長癬細菌感染什么的,去醫院檢查也查不出所以然出來,醫生沒有辦法只好吩咐我多洗手看有沒有用。
奇怪的是,當我用冷水沖洗時,燒灼感會減輕許多,但刺痛瘙癢感依然會持續。而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吳祿并沒有什么不良反應,他還經常喜歡嘲笑拼命撓手、癢得齜牙咧嘴的我。
果不其然,吳祿說他是要升大二的時候開始發作的,過程和我的差不多:剛開始時來得比較猛烈,令人寢食難安,不過后來感覺和變化就比較輕微了。
于是這一茬就被慢慢遺忘到了腦后,然后突然某一天猛然發現:手心上竟然長成了閃電狀的紋路!
“你知道嗎?我一度以為自己得了絕癥。“我無奈地笑道。
“我也嚇得夠嗆,以為是癌細胞擴散了,自己可能需要截肢搶救一下,不過還好手還在啊哈哈。”吳祿搭腔道,說著還愛撫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
我瞥了一眼抖機靈的吳祿:“你說咱兩咋這么有緣,打小擱一塊兒調皮,大了擱一塊兒遭難,現在又擱一塊兒數星星,你說天下哪有這么蛋疼的事嘛,對不對?”
吳祿思忖了一下:“我尋思著也不太可能,難不成我們被誆到別人設的局里了?再說我們自己什么水平我們心里沒點逼數?你我就是兩良民、平頭小老百姓,就憑我倆這點能耐能順利地同時找到古書?我看如果沒有點外界的導引,任憑我們多聰明都是白瞎!”
我憋出了一臉便秘的神色,心想當前的境遇不至于這么悲慘吧,于是問他想到來這兒的詳細經過,結果發現和我的經歷相似度極高:
我倆都是近幾天在百度上搜關于閃電狀痕跡的資料,然后查到了一個跟我們極其相似的病例,他的左手上長著和我們一樣的印記,只是顏色略有區別:我們是火紅如發疹子一般的,而他的則是冰藍色。
他發的這篇博文提供了一個地址,說是有相似情況的朋友可以找他交流一下,他或許可以幫上忙。然后我們檢索了這個地址,發現并不存在,心下十分懷疑這篇博文的真偽。
但是由于當時我很害怕標記會給自己帶來惡劣的影響,再加上剛剛離職屬于個社會閑散人員,最后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
但整個事件隱約的詭秘給了我一種不詳的預感,于是我到了之后就馬上網購了一柄三十公分的牛骨白銀鏤空藏刀,又從劇組的一位朋友那兒弄來了一把仿真槍,以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
照現在的局面看來,我的想法應該沒錯。
等我們到了這個小縣城后,馬不停蹄地探訪了博文上的那個地址,結果走到了這個冷清的小縣城最荒無人煙的一隅,映入眼簾的是一方破敗不堪、衰草橫生的屋宇,而那幢單位樓就在它的隔壁。
就這樣我們理所應當地走進來這間檔案室,然后又順理成章地發生了后來的事,一切都是那么得自然而然,順利到讓我們回想起來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我說,我們還是不要管這些有的沒的的了,都應該佛系一點,管他這些個陰謀詭計那些個塵世紛擾。”吳祿率先打破這沉默的氣氛。
我單手支起半邊身體,面朝床下的吳祿說:“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得先會會那個所謂的云杉道人。“
說話間我便借勢下床起身,跨過腳邊的人,走到窗前“嘩”的一聲把落地窗簾拉開。東方既白,云霞明滅,晨曦柔和的光透過窗子灑進房間。
我靠著窗沿,左手夾著煙,伸右手將吳祿從地板上拉起來,說:“來抽完手里最后一根煙,以后再不抽了。“
一節香煙化為一縷青煙在燃盡最后一點一滴的生命,我掐滅、一揚手。
草草吃過午飯后,我攤開此縣的詳細地圖查看,發現青城觀就位于縣城周邊的郊區,離這兒大概一兩個小時的車程,現在馬上出發申時應該可以抵達,于是我倆把重要的東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退房走了。
坐的是這種縣城特有的面坨子巴車,一路上我都在向外看流逝過的風景,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地和油綠的樹木,很像我的家鄉,抑或著說每個亞熱帶的鄉下都有著相似的風景。
顛簸了一個半小時后,我拖著腰酸背痛的身體、扛著似有千斤重的行李下了車。
天氣逐漸轉涼,所以陽光并不是很熾烈。舉目四望,土地平曠,屋舍伶仃。
司機把車窗搖了下來,叼著煙朝我們指了個方向后就一溜煙兒開走了。
“握草,這是什么破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吳祿在我后面發了一連串抱怨。
我冷冷地說了句”閉嘴“他就噤聲了,緊跟著我的步伐走向了平地上有且僅有的一個土丘。
其實我也不太確定司機指的就是那里,但這個山丘鶴立雞群般的地理位置就說明了問題,如果是我要建個道觀肯定就建在那里了。
我們走近了才發現有一條石階附著山丘體勢蜿蜒而上,石階傾斜角度很陡,我們爬到半山腰才看到綠樹掩映下的青城觀。
道觀已經十分老舊,就算是迎著光我也能發現拓有“青城觀”這三個字的牌匾已經剝落斑駁得不成樣子了。
好容易爬完了所有的臺階,終于走到了道觀門前。我們這才注意到一個五六來歲粉嫩嬌憨的小門童:寬大的道袍像一個麻袋一樣套在他身上,頭上扎著兩個小丫髻,光著腳丫子趴在一個冰涼涼的大石墩子上打瞌睡。也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哈喇子流得把身旁剛采的狗尾巴草都打濕了。
我們其實不忍心叫醒那小家伙的,但好像叫醒了也沒什么妨礙。只見他似醒非醒地跳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聽到我們說話沒,走路都還東倒西歪的就把我們往觀里引。
觀內一派作古的建筑,大多是低調沉寂的木質結構,輕灰的顏色與和煦的陽光的味道再加上些朽木的沉香,似一杯沖泡得濃淡相宜的紅茶般沁人心脾。
主建筑前是一片寬闊明亮的空地,四周栽種著各種各樣的樹木和灌叢,可以看出多是年代久遠的粗壯古樹。
院里一位穿戴整潔清爽的姑娘正在流蘇樹的樹影下翻看著書籍,頭上身上書扉上盡落滿了絨絲飛雪似的花瓣。見她發間插著木簪,我斷定應是觀中修行弟子,她見我們進來朝我們笑了笑,皓齒明眸間流光溢彩如曇花初綻,使我和吳祿看呆在了原地。
她看到我們呆若木雞的模樣輕笑了下,撣了撣身上的花瓣站了起來,招呼我們在一棵巨大的杉樹旁的一方小桌旁坐了下來。
因言道觀中主事和眾師兄弟有事遠行,觀中只余兩三人看門,施主隨喜祈福諸事自便。
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后,她沒有說話,而是一臉神秘地走進了里屋。
領我們進來的小道士在一旁搖頭晃腦地念起詩來:什么之乎者也,什么“云深不知處,只在此山中”的信口謅來,邊念還邊悄悄覷我們。
吳祿不耐煩地隔空扇他,朝他喊:”小孩,你在邊上胡咧咧啥呢?小屁孩子吃飽了沒事干......“小孩聽了,翻了個白眼,撅著小嘴兒跑開了。
這時,那位名喚“夕霧“的姑娘端著一套茶具走出來為我們奉茶,我說不用客氣,她只恬淡的笑道來者皆客。
我捻起一只茶杯細細摩挲著,細膩潤澤的觸感和陶器窯變的瑰麗氤氳生輝,溫和瑩柔的包漿訴說著其久遠之年歲。
我嗅了嗅茶香,輕呡了一口陶器中綠盈盈的茶水,詫異地問道:“西湖龍井?“夕霧姑娘默然,淡笑著走掉了,竟就這樣拿來如此名貴招待我們,真是受寵若驚。
我望著手里的茶具面露貪婪之色,悄悄跟身旁的吳祿說:“嘖嘖,這手感,真想偷一個回去。”
就在這時,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嗤笑。我們趕緊朝頭頂樹上望去,只見一個清逸俊秀的少年郎跨踞在樹杈上,不知俯視了我們有多久,這就很尷尬了。
我和吳祿惱羞成怒,對視一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迅速從地上撿了些小石子就向他扔去。
他東閃西閃盡數躲過,然后凌空一震,一陣風向我們襲來直吹得樹葉簌簌作響,飛沙散去后他已足尖落地。
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這時我們才發現桌上的茶壺已經被他拎在了手里。
只見他掀開蓋子聞了聞,然后用似笑非笑的神色看了我們一眼,說道:“這么好的茶,給了你們倆貨喝,也是可惜得很啊!”
說完,便把茶水盡數倒在了地上,干凈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