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周允辭為何對凌旋如此在意,得從一個月前的一次偶遇講起。
那天下了一天的雨,等到放學還沒有停下來,那些皇城貴子在伴讀撐著傘下,小跑到昭和門外,早有自家的車馬等著,暖爐姜湯一應俱全。
褚夜闌那天沒有陪周允辭一起來,周允辭也未讓人來接他,太學院離皇子住的地方并不遠,他撐著傘自己走回去。
那天有風,樹葉嘩啦啦作響,鼻間都是泥土的清香。雨一滴一滴沿著傘沿掉落,形成雨簾。他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有本書忘了帶,就折了回去。
等拿了書回去,雨下的比方才又大了些。周允辭看著泥濘的路面,有些難以下腳,他是慣有潔癖的,眼下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踩著沒有水坑的地方出去了。
他護著書,一直低頭看著腳步將落下都地方,生怕泥水沾濕了他的鞋。
路過昭和門,突然心血來潮,想出去看看皇宮外下雨是什么樣的。起了心思,就一步未停地出了昭和門。
沿街的小商販大部分已經收攤回去了,有的商販還在向路上冒雨奔跑的行人賣傘,自己卻未撐一把,全身淋濕了。偶爾兩個低頭跑路的人撞在一起,就不顧大雨互相叫罵著。他撐著傘,走在路上,看著和皇宮里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忽然,他停下腳步,看見前面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在路上晃悠悠的走著。
周允辭對坐在自己旁邊的凌旋并不熟悉,但一直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那可是南越來的公主,南越唯一的公主。
他看見凌旋現在不像平時活蹦亂跳,或者上課昏昏欲睡的狀態,失神了一樣,大雨淋了透都不在乎,一步一步往前走。
周允辭沒有貿然上前,他跟在她后面走著。路邊賣傘的人舉著一把傘像她吆喝:“小姑娘,這么大雨天,買把傘吧。”
凌旋的腳步停下,她上前挑了一把傘,付了錢,卻沒有自己撐,反而把傘給了那個小商販,舉到他的頭頂,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言下之意就是這是買給你的。見小商販愣在當場,她也沒開口,把傘放在一邊,走了。
周允辭握著傘的手緊了緊,突然有種沖動,想把自己這把傘給她。
他緊跟著凌旋的步伐,見她一路走,好像沒有目的,就像要在這雨中走到地老天荒。
她慢慢的向西邊走去,周允辭以為她這是要回家了,想著看她進家門了就回去。沒成想他看見凌旋路過那座小院,頭未抬,腳未停,徑自往前走了,就好像那座小院并不是她的歸屬地,只是一座和自己不相干的別人的家。
周允辭跟著她,來到那面湖邊。湖畔兩岸楊柳依依,青草在雨水的沖刷下透出清亮的碧綠色。鮮花朵朵盛開,花瓣掉落碾成塵泥。
凌旋在湖邊站了很久,仿佛時光沒有盡頭。任憑雨一直沒完沒了的下著,任憑頭發粘了一臉,任憑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她就是這么站著,煙雨蒙蒙,與長天煙波春水融為一體。
周允辭望著她的背影,總擔心她下一瞬間就會投進湖里。他最終也沒上前,她在湖畔站著望著水天一色,他在柳樹旁站著望著她的背影。雨打芭蕉,濕了衣衫,誰的心在哭泣,誰的腳步被束縛,誰的靈魂無所依,誰的吶喊不曾聽見。
......
至今周允辭不知道那天凌旋發生了什么,第二天見到她時又是那個活蹦亂跳的鄉下野丫頭,不認真聽課,邋里邋遢。他想,是南越發生了什么嗎?也許沒有發生什么,不然怎么會一點風聲都沒有呢?是他們私下里接到南越傳來的什么信號嗎?或者真的沒有什么,只是那天剛好下雨,只是剛好沒有帶傘,而湖畔的景色又溫柔的多情,失了魂,迷了心,只眷戀那煙波浩渺的柔情。
......
鎮北侯府門前的供著的兩尊石像青面獠牙煞是能鎮門面,懸梁上匾額上書“鎮北侯府”四字,筆鋒遒勁,氣勢磅礴。據說這是燕國開朝皇帝親筆題寫。寓意“北燕鎮海神針”。
一進門,就知道這是軍人之家。沒有皇宮院落的精雕細琢,沒有玲瓏的假山小橋,沒有似錦繁花。庭院嚴肅整齊,甚是干凈利落。家兵見到他們一群人行個軍禮,一人去通報老侯爺,其間沒有多余的廢話。
一剛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從后院走來,這人步伐間充斥著殺伐決斷的云淡風輕,腰板挺直。他的臉和莫慕茗很像,甚是英俊,劍眉朗目,嘴唇很薄,卻是一直帶著如沐春風的笑容。像一把出鞘飲血的劍,又像塵封多年的盾。
他一看就是戰場上指點江山,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將軍,又有著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卻奇異的有著柔和的書卷氣。
這是一個復雜卻不矛盾的人。凌旋心想,北燕的鎮海神針,今日有幸一見,不枉此生。
老侯爺見到他們,先是給周允辭行了一禮:”四殿下安好。”說罷就要彎下腰。周允辭連忙扶住他:“老侯爺千萬別對我一個晚輩多禮,我今日來,也要給姑母請禮。小侄來得匆忙,還請原諒小侄的唐突。”
“不妨事,四殿下與李公子還有這位小公主是我兒的朋友,自然可以隨時來玩。長公主在內院,茗兒帶著幾位貴客去拜見你母親,然后去后院練習吧,臣的幾位家兵箭法尚可,若殿下不嫌棄,讓他們指導你們這次太學院測試的練習吧。”
老侯爺——莫淵圭準確的定義了這次來訪。他像莫慕茗招了招手,對他說:“茗兒,好好招待你的幾位朋友,不可怠慢。”
“是,父親。”莫慕茗拱手答到。他帶著四人來到后院,長公主在側廳備好了茶喝點心,見到他們一行小孩,溫和的招招手:“來,先吃點東西在練習,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要把自己逼的太急。”
見到長公主那一刻,凌旋福至心靈,她突然明白莫慕茗身上溫柔又爽朗,嚴謹又果敢的氣質從哪里來。他昳麗的容顏,挺拔的身姿,不羈的笑容,凌旋又一次,默默在心里起誓,我要護你一世安穩。讓你永遠遠離悲傷,幸福一生。
鎮北侯府的校場自然比太學院的緊。就連給小孩子過家家的用的弓箭也是一等一的好。凌旋手拿弓箭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握住了一生。可惜她的一生太短,剛射出的第一箭還不如李廷,力道不夠,連靶子都夠不到,半途中就掉了。
李廷總算找到比自己還差的了,笑個沒影——他這一箭射到了周允辭的靶子上,正中紅心。
周允辭:“......”
他現在覺得十分有必要考慮李廷自己的建議——月黑風高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他這樣那樣。
褚夜闌和他家殿下心有靈犀一點通,看見周允辭面無表情,就知道李廷活不過今晚子時了。而且動手這活,絕對要落到自己頭上。他家殿下是個動口不動手的君子......這方面和李廷這貨還真像。
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血光之災的李廷笑起來沒完了,被身后突然一腳揣在屁股上,一口老血噴出,邊咳邊笑。
收起腳的褚夜闌又當起了一個長得很咋滴得裝飾品。
凌旋臉上一臉悲戚,像是隨時要沖出來和李廷打一頓:“五十步笑百步,你個大男人射成那樣還不如我呢。”
心里卻極為苦澀,她明明有拼命的練習。西邊小院后面他搭了一個簡陋的靶場,每天夜里都要練兩個時辰。也許是這把弓太重,也許是射程太遠。
周允辭正要上前,又默默的收回自己已經踏出的一只腳。
莫慕茗走到凌旋身前,握著她的手舉起她的弓搭箭上弦。
“專心,看著紅心,什么都不要想,。”莫慕茗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他的氣息掃到脖子上,凌旋一愣,身體僵硬起來。
“別緊張,放穩呼吸,頭抬高,身體再側一些。”凌旋下意識的隨著莫慕茗的指揮放松下來同時調整姿勢。
“對,很好,看著紅心,跟著我來。”
莫慕茗的力氣很大,凌旋手臂都要酸了,可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紅心。
“嗖——”
一箭正中靶心。莫慕茗放開她:“找準剛才的感覺,自己練習。這里的弓是比太學院的沉了些,射程也遠,別擔心,你一個小女孩,騎射測試不會太難的。”
凌旋握著手,莫慕茗的溫度還殘留在手心。
周允辭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里有些酸澀。
偏偏李廷這貨不怕死的湊上來:“還別說我都沒見過小侯爺對誰這么溫柔過呢。這小公主,越看越標致啊。”
我們有眼力見的李大公子啊你快逃命去吧!您真的沒有感覺你旁邊這個人已經冷成一塊冰了嗎?!你這貨到底怎么平安活到現在啊!
褚夜闌是個極有眼力見兒的,他直接把牛皮糖的李大公子從他們冰殿下身上撕下來扔到一邊兒,一邊上前對凌旋說:“小公主,這把弓您試試。”
褚夜闌遞上一把弓,比校場里別的弓短小些,凌旋拿在手里顛了顛,重量剛好。褚夜闌又讓人去調近了靶子的距離。有對凌旋說:“這是太學院里的測試標準,小公主您再試試。”
凌旋搭弓上箭,試圖尋找方才莫慕茗教她時的感覺,一箭射出——
——七環。
“嗯,不錯,太學院對于女學子的標準不嚴,只要六環就可。”莫慕茗在一旁稱贊道。
凌旋笑了笑。她想,是啊,對自己要求那么嚴干什么,合格就好。想到這大半個月自己一個人練習還沒達到五環,就覺得自己確實不錯了。只是這笑,到底沒到了眼底。
這些小心思沒有人發現,莫慕茗不曾,周允辭不曾,這是午夜夢回時輾轉反側一遍遍質問自己為什么,怎么做都沒有效果呢?是我期望太高,還是我就是資質愚笨。或者就是沒有做夠,才沒有效果。
那些皇城貴子,也許也會問,自己到底行不行?可是這聲行不行是自己能不能有似錦前途,能不能征服更高的山。這一遍遍的責問后都有最好的先生來教他,父母的茵茵遵囑。他們本身天資聰穎,又比誰都下功夫。
可是凌旋,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長相一般,資質平庸。每天看似從未認真聽課,可是先生教的一字一句都記在心里,回去一遍又一遍誦讀,直至徹夜。先生布置的功課從未含糊,她習慣性趴在桌子上,小聲跟著先生讀書,她怕自己要是認真,背不會功課別人嘲笑她。除非迫不得已,她從未缺過課。她想,太學院是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它。
可是命運這玩意兒,你越是認真對待它,它越是不鳥你。
第二箭——四環。
第三箭——五環。
第四箭——六環。
第五箭......
......
凌旋有些寒心,還有這么多人在看著她呢。她想要是有個地縫兒,自己一定鉆進去。擠爛身心都不怕。
所幸旁邊有個給她墊底的,一個完全笑話的存在。
除了第一箭正中周允辭的靶心外,李廷射了二十只箭,一箭也沒射到過靶子上,不是過了就是射在靶子下面的地上。
莫慕茗:“.你真是我見過的最頑固不化的。”
周允辭:“算了,你還是回去和老相商量一下活剮改砍頭吧,留你個全尸太難了。”
凌旋:“你個耍嘴炮兒的。”
褚夜闌:“......”
李廷咆哮:“君子動口不動手!我是個書生啊要這么好的箭藝做什么!”
凌旋心想,是啊,他的功課很好,就是射箭不好,又能算什么呢?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長公主要留他們幾個人吃飯,可是周允辭不便在宮外久留,李廷是到時間就要回家的人,今日已經晚了點。凌旋也想回去了,于是長公主派人好生送他們回去,叮囑了好一番。
凌旋坐在馬車里回頭看著侯府氣派的大門,鎮北侯一家人在門口目送他們,直到拐角消失不見。
凌旋回頭,兩行清淚已經留下來。
......
“殿下,后面有人跟著。”褚夜闌對坐在馬車里的周允辭道。
周允辭坐在馬車里,還在想方才凌旋有些不對勁兒,可是卻想不出到底哪不對勁,他又想到莫慕茗和凌旋親密的舉動,心里很不舒服。這么長時間下來,他竟是一句也沒和凌旋搭上話。
這邊還在兒女情長的四殿下。危險就來了。
“別打草驚蛇,往前走,過了昭和門,看他們是否還跟著。”周允辭迅速思索一番,有了個想法。
“殿下,昭和門近了,他們看樣子是要動手了。”
“那就放他們過來吧。留兩個活口,其余全殺了。”周允辭下令,又道,“別傷了鎮北侯府的弟兄。”
“是。”褚夜闌收到命令,故意放慢馬車,悠悠地向前走著。鎮北侯府的人不明所以,也跟著放慢了腳步。
這里離昭和門不遠,但位置偏僻,發生點什么,昭和門的守衛軍還真不一定發現。
幾個黑衣人從墻沿上飛掠下來,腳步極輕。眼看就要靠近馬車,不知怎么的,馬突然嘶鳴起來,前腿都立了起來。
鎮北侯府的人一驚,立馬抽刀拔劍,馬一聲聲嘶鳴不斷,大有難產喊破喉嚨的架勢,前腿落地,又開始四處奔跑起來......發情的難受吧。一陣風吹起來,樹葉也跟著嘩啦啦的作響......鬧鬼了害怕吧。
遠處昭和門的守軍不是個聾子,聽到這動靜,立刻整隊趕來。
鎮北侯府的家兵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及其訓練有素,這幾個兵又是長公主專門選的護送四殿下,黑衣人拔劍的功夫已經先發制人占了上風。
這黑衣人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一開始栽了個跟頭,立馬反應過來,和鎮北軍一片廝殺。那馬拉著馬車四處亂撞,車東倒西歪,撞到了樹上,墻上,還在強撐著沒有散架。而趕馬的褚夜闌卻不知道在哪里。
一只袖中箭破風而來,直射馬車,木頭窗炸裂,車里傳來一聲悶哼,有血流到地上。馬車停了下來。馬倒地,七竅流血。
鎮北侯府的人大驚,立馬發力收拾了黑衣人,褚夜闌這時出現,腳邊躺了兩個黑衣人,被點了穴,嘴里的毒藥也被挖出來扔了。
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守衛軍這才趕到——
四殿下深夜昭和門外遭襲,身受重傷,刺客僅有一人活命,其余全部命喪當場。鎮北侯府軍各個身受重傷,性命堪憂,好在無一人死亡。
這消息飛也似的傳到了各個宮殿,宮外的晚了些,不到一刻鐘,已人盡皆知。
御書房,皇上大怒,摔了一桌子的筆墨紙硯,命令徹查,張德全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收拾著一地折子。
福寧宮,皇后捏碎了手里的杯子,殘茶和血流了一地。
三皇子宮殿,周允諾一下一下撫摸著懷里的兔子,垂下了眼眸。
淮晏殿,周允珩一下子從凳子上坐了起來,眼睛里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
鎮北侯府,長公主,老侯爺,莫慕茗三人神情布滿憂思,擔心之余又有些惴惴不安。
南疆世子的小院,黎雯聽到屬下的匯報,皺了皺眉,無意識地磨著手指。
湖畔小院,楚爾擔心的望著失神的凌旋,想提醒她該吃飯了。凌旋抱著把弓,愣愣的坐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