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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灰燼

第9章夕暮(三)

人們哭天喊地,一個比一個悲痛,一個比一個真。

漸漸地爺爺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嘴張開吐氣的間隔越來越大,瞳孔逐漸擴大,十秒、幾十秒張開一次嘴,在哭亂的房間,齊瑤聽到兩聲落氣響聲。

死了。

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眼瞳消失。

齊瑤愣在原地,鼻腔有一瞬間的窒息,心臟像是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抓住了,動彈不得。

她從沒感受過這種悲傷,她知道手指流血的痛,知道被爹爹大罵的痛,知道辛辛苦苦養(yǎng)的名貴花兒枯萎的痛,卻不懂這種讓人全身窒息的痛。

這是什么感覺?

齊瑤伸出手慌張地摸了摸全身上下,沒有傷口,也沒有流血,但為什么就是疼呢。

死和遠(yuǎn)方是一樣的,只是以后見不到了而已。爹爹說。

但齊瑤說不是的,她噘著嘴說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她說不上來,但就是不同。

大人們大概都知道,只是不忍心說而已。

你要用什么來形容死亡呢?

遠(yuǎn)方嗎?

這個名詞它不配。

去遠(yuǎn)方的行人是能夠一紙書信叫回家的。

死亡不是去遠(yuǎn)方,死亡是消失,是再也觸碰不到的溫?zé)崾种?,是再也無人傾訴的掏心話語,是會被人類大腦逐漸淡忘的回憶。

任何詞語都不配與它為伍,這兩個字是世界上最孤獨的荒蕪曠野。

齊凌因為貪玩來得最晚。

他本來是不信的,以為是奴仆瞎扯說謊,來的路上還和仆人們開著玩笑,老頭子身子骨比石頭還要硬朗呢,我死他都不可能死。

可他心知肚明,這種事情,奴仆怎么敢騙他呢。

齊凌小小的身影站在人群最后,從頭到尾都在低著頭。

沒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人們都忙著趴在床沿上表孝心。

在擁擠的房屋里,他的孤獨顯得如此空曠。

齊瑤模糊聽到旁邊有人猛地抽了下鼻子,尋著聲音看到了齊凌的背影,他正在大步地走出房間。

過了兩三秒,屋外立馬傳出一陣號啕大哭的聲音。

聽說,齊凌剛出生時,爺爺推下繁忙的公務(wù),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同僚問他,他歡歡喜喜地說,回去抱孫子。

襁褓中的嬰孩,白白嫩嫩,兩顆眼仁亮晶晶的像天空中的北極星,被他一抱就笑。

齊凌一周歲剛會爬的時候,爺爺讓他抓鬮,擺了十二樣木頭模型,琴棋書畫、刀槍斧尖,金銀珠寶,應(yīng)有盡有。

他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小胖手一把抓住爺爺當(dāng)時還濃黑的胡子,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爺爺把他舉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大笑著說,抓胡子好,以后虎頭虎腦的。

周圍的叔叔笑了,奴仆們也掩著嘴偷偷笑了。

長大一點,他犯錯事,爺爺?shù)谝粋€袒護(hù)他,也第一個教訓(xùn)他。

他記得六歲時第一次背出完整的《三字經(jīng)》時,爺爺當(dāng)眾高興地鼓掌,連說三個“好”,摸著他的頭說,比你爹強得多。

八歲時他頑皮地和大他兩歲的小孩打架,他雖然瘦小卻更加兇狠,拳拳到肉把京都知府的兒子打得滿頭大包,知府讓齊凌道歉,問清根本緣由后,爺爺當(dāng)著知府和一干眾人的面讓他回屋吃飯。

十二歲舞勺之年,爺爺在府中親自操辦大宴,爺爺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大堂中央,對著所有前來道賀的來賓拱手舉杯,說了長長的一段話,大概意思就是各位要多多照顧我家齊凌,誰以后敢欺負(fù)他,就休怪老頭子下手無情之類的話。

說完,他瞇起眼睛沖著齊凌嘿嘿傻笑,他當(dāng)時的那個笑容,該怎么形容呢?皺紋都擁擠在一起,像個老小孩一樣,他平常明明是那么端莊威嚴(yán)的一個人,卻在那一刻變得像只慈愛的老貓。

還有好多好多,但卻想不起來了,這些溫存就要消失了,連殘存的影子都找不到。

齊凌懊惱地敲打著腦袋,卻怎么也拼湊不起模糊的記憶。

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覺得心臟的某個部位缺失了。

葬禮隔日舉行,很是隆重,邀請了很多當(dāng)?shù)赝獾氐拿T大家,每個進(jìn)門的賓客都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衣,掛著一副愁容滿面的樣子。

天空是一種蒼白入灰的顏色,籠罩著偌大的齊府,顯得格外寂寥。

跪成四排的人群中,身穿白衣的齊瑤跪在最后一排的外圍,短短幾分鐘,哭聲就像浪潮一樣涌漫在齊府的各個角落。

經(jīng)過大雪洗禮的土地,一片雪白,單調(diào)得讓人心煩。

易銘安靜地坐在高高的槐樹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腿,遠(yuǎn)遠(yuǎn)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臉上的平靜與葬禮的哀悼氛圍極不協(xié)調(diào)。

從他的視角看,一大群人跪在雪地里就像黑螞蟻在聚會。

哭的人真多啊,奴婢哭,客人哭,老爺也哭。

可他覺得,除了那丫頭和幾個蒼顏白發(fā)的老人,沒有幾個是真正傷心的。

易銘不懂,悲傷也要假裝嗎?

這群大人拼命地擠著眼淚,擠不出眼淚的人,就哭得很大聲,好像不流淚就是大逆不道,就會被旁人指指點點,宛如一場假哭聚會,主持葬禮的老頭望著哭泣的人們視若無睹,甚至偷偷地打著哈欠,吹鼓樂師跟著木魚的節(jié)奏排成一列圍著棺材轉(zhuǎn)圈,像是跳舞一樣,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易銘低垂著眼簾,眼中無悲無喜,一副面癱臉,就像遠(yuǎn)離世俗的天神,又像是沒有情感的惡魔,他忽然覺得無趣極了,從槐樹枝上一溜煙兒地竄下去。

齊石擦抹眼睛,強忍著悲傷,站直身子在棺材前雙手合攏,伴隨著報喪人的訴調(diào)插上孝香,跪拜。

按照輩分依次上前,每個人都痛哭流涕,甚至有幾個夸張地趴在祭桌上帶著濃濃哭腔說太老爺生前是如何如何恩德自己。

哭得越大聲,瞳孔深處就越是空洞無物。

齊凌插上一炷香,跪在地上,他望著棺材,眼里升起一絲水霧,朦朦朧朧地遮擋著黑色眼簾,他失神了兩秒,仿佛見到了面帶笑意的爺爺。

“爺爺,你陪了我十二年,我卻沒有孝敬你一天。”齊凌低著頭輕聲說,“我是不是很混賬啊,僅僅是因為貪玩就錯過了見你的最后一面?!?/p>

你恨我嗎?

你最親的孫子卻沒有看到你尚存一息的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

齊凌一點點抬起頭,爺爺?shù)挠诚裣Я耍谀竟撞囊粍硬粍?,像一塊時光罅隙里亙古不變的石頭。

“你是騙我的吧?前幾個月還有說有笑的,現(xiàn)在卻躺在黑箱子里一動不動?!?/p>

聲音被無邊無際的哭聲覆蓋。

“我有聽你的話,每天好好吃飯,好好學(xué)習(xí)功課……”齊凌的胸膛跌宕起伏,呼吸有些急促,“這些我都能做到,有本事你別死啊!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又會有人欺負(fù)我!欺負(fù)你最最疼愛的孫子!”

眾人的哭聲如海潮般一浪比一浪高。

齊凌忽然覺得煩躁,他猛地回頭,用無比厭惡的語氣大聲喊:“你們別哭了!真難聽!”

沒有說出來,卻一定可以被每個人的心臟聽到,砰砰……

真假。

齊凌臉上滿是眼淚和鼻涕,悲傷幾乎要溢余出來。

所有人都抬起頭驚詫地望著他,眼神像是看著一只怪物,齊石的臉上寫著“丟人現(xiàn)眼”四個大字,他急忙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家奴連哄帶騙架著齊凌走了出去。

時間飛逝如梭,輪到齊瑤磕頭跪拜的時候,身后只剩下一個更小的女孩和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遠(yuǎn)親。

晚輩女性不配為葬禮抬棺守靈等大部分流程。

齊府的大部分男性還在忙碌時,當(dāng)齊瑤插完她短小的一根香時,她已經(jīng)早早解放。

冬天的黃昏,在齊府的荒蕪花園里,易銘正蹲在地上盯著死蟲發(fā)呆,忽然傳來一種聲音,他已經(jīng)忘了怎么發(fā)出的聲音,哭泣。

側(cè)臉觀望,白晃晃的枯樹變成輪廓模糊的連影。

雪以一種慢動作,一粒粒飄落到地面。

一襲白色的身影靜靜地坐在木椅上,她滾燙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積雪上,融化出一個個圓形小窩。

易銘瞇起眼睛,面無表情,動作卻極其不耐煩地踩著新鮮死蟲的尸體,腳碾了一個圈,綠色粘稠的血液順著鞋印流成一個惡心的不規(guī)則圓形,上面還混著支離破碎的蟲體。

他心里悄無聲息地?zé)┰?,因為她的哭聲,嚶嚶嚶,仿佛在慢慢撕裂他腐化的腦子。

別哭啊,真煩。

哭一上午了,還沒哭夠。

有什么值得難過的。

易銘不解地看著不遠(yuǎn)處那個穿著白服的女孩,她憑什么哭啊,她就該順理成章的快樂啊,如果這都要哭,那我早該自殺了,易銘有些妒恨地想。

可現(xiàn)在悲傷的聲音快要填滿他的耳膜。

易銘踩過雪,踩著留下齊瑤眼淚的雪,踏平一個個小小的淚坑,又退后一步,站在齊瑤旁邊。

齊瑤一雙水靈靈的濕眼映入沾著白雪地黑鞋,她困難地抬頭,略微詫異驚岔。

易銘破天荒第一次詢問齊瑤的過去:“你爺爺待你很好嗎?”

齊瑤不加思索地點頭。

易銘繼續(xù)問:“他待你如何好了?”

“爺爺待我一直很好?!饼R瑤輕聲說,“只是近幾年身體不適,才經(jīng)常見不到面。”

微小黑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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