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窗戶上,用手肘撐著臉,遠遠地看到齊凌,他的臉像陌生人一樣,脫離了當初稚氣的臉頰有了些男人的棱角,銳利的眼神仔細看起來有些兇狠。
齊瑤精心打扮進入他的視線時,齊凌明顯愣了一下,好像沒有認出她。
“你是?”禮貌而又客氣的語氣,又像是在開玩笑。
齊瑤想看到他下一秒破功大笑,卻什么也沒有發生,他繼續僵著面容:“請問有什么事嗎?”
等了很多的下一秒,才知道他不是開玩笑的。
原本火熱的心一下子潑上冰水,絲絲地冒著冷氣。
“姑娘如果沒什么事,我先走了。”齊凌有些不耐煩地側身繞過她。
“我……我是齊瑤。”她謹小慎微地自我介紹。
背后的腳步聲停頓了一下,齊瑤難以想象他的表情,只聽到一聲輕微的驚詫聲:“哦。”
遠遠聽起來更像是一聲嘆息。
“你近來還好吧?”他慢慢回過身,臉上掛著一副客氣笑容。
齊瑤同樣轉過身,微笑著搓了搓手心:“還好,吃得開心、玩得開心、事事都開心。”齊瑤張張嘴巴,僵了一秒鐘,發現什么都說不出來,涌到嘴邊的兩個字,“你呢?”
“嗯,差不多吧。”齊凌摸了摸鼻子,顯得特別拘謹。
尷尬的空氣彌漫開來。
時間被這種奇怪的氛圍拉扯擴大,由分秒過渡為年月的模樣。
一秒和一年的差距,縮短到如此渺小。
“我還有點事,改天咱們再聊。”齊凌揮揮手扭頭離開。
齊瑤耳朵里鉆進那種“啪嗒啪嗒”的聲音,像夏天急促且冰涼的雨滴,它們嘩啦啦地匯入血管,逆流到心底。
那是齊凌急促加快離開的腳步聲。
你懂這種感覺嗎?
就像遠方親戚回家探親一樣,小時候的事,隱約都記得,可敏銳地感覺到有什么不一樣了。
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心底迸發。
所以,我們羨慕沒心沒肺的小孩子,他們很容易交到真心朋友。
因為彼此都是真的純粹,如同遼闊無疆的大草原上,藍天和白云毫無理由地交匯。
所有想象中美好的相遇,在他忽視她的那一刻起,都不了了之。
齊瑤,物是人非了。
他不是齊凌,不再是了。
不是因為他認不出她,而是,心里裝的東西變多了、變重了。
皮囊依稀殘留著過往的痕跡,可內心中那個大大咧咧、毫無城府的小男孩卻已經在多年前死了,他的尸體徹頭徹尾地腐爛發臭了。
小男孩用這七年時間變成了一個能夠服眾的合格的繼承人。
無論與誰說話,都潛意識在心里算計得精細。
齊凌跨著步子,急促而凌亂,穿過熟悉的道路、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殿門。
腦袋里一陣窒息感壓迫過來。
他心臟的頻率跳得異常混亂。
齊凌一頭鉆進自己往常的房間,想躺在床上歇息。
卻發現為了迎接他,這個本應該最熟悉的地方變得最為陌生。
他仿佛用盡了全身上下的力氣抬眼去看。
金碧輝煌的墻體,精雕細琢的瓷瓦,巨大的木柱上鑲刻著雙鹿臥林的圖案。
臨近晌午的通明光亮從窗外照射進來,地板上的紅磚映出一片光暈。
而小時候那些他親手捏的泥人、堆的積木、織的線鈴都不見了。
就好像小時候的齊凌消失了。
所有他存在過的痕跡都如同薄霧從空氣中蒸發掉一樣。
對于過往消失這一事實,齊凌忽然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
他曾經無數次地回想起當初離開齊府、踏上征程的那一幕。
他到底是為了什么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他瘋狂地回想著,腦袋幾乎快要爆炸。
當周遭的人都說他最合適繼承府主,當先生教會他如何揣測人心,當競爭對手給他一擊重拳之時。
后來,他終于領悟到了家族高層的意思。
要想當唯一且最為合適的繼承者,最好什么事都不會被羈絆,什么人都不愛,什么人都不恨,一切以家族利益為核心,沒有七情六欲,成為那種比死人還要冷漠的存在。
父親就是這些要求最好的詮釋者。
齊凌從陰影中慢慢地抬起頭,硬朗的輪廓越來越僵化。
下午,齊瑤領著小鴛到茶樓聽人彈曲說書,以往跟著她的保鏢阿壯,今天不知害了什么病,莫名其妙地拉肚子。
齊石效仿朝廷當時的政策南水北調,非要讓易銘跟著,美曰其名,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齊瑤看著一身黑衣的易銘,郁悶扶額,好說歹說才讓他換了一身衣服。
過了五分鐘左右,她看到穿戴整齊的易銘,滿意地點了點頭,在門口等待的小鴛看到他后,也忽覺眼前一亮。
易銘一身虎紋赤服,衣邊綴著淺藍色的線條,走在街上,纖塵不染,衣袂飄飄。秋風蕭瑟拂起他額前的幾縷黑色碎發,鋒利的劍眉,深邃的眼瞳,面容精致得仿佛從畫走來,一筆一劃,精雕細琢。
引得少女、大媽頻頻回頭,議論紛紛。
甚至有個別伴侶因此而拌嘴,可他冷淡的眼中好像蒙著一層厚紗,臉上也沒有絲毫反應。
齊瑤心中莫名傳來一種驕傲的感覺,就好像牽著自家品種名貴的寵物上街溜達一樣,她扭過頭對易銘說:“他們都在談論你呢。”
轉瞬間,周圍女孩傳來羨慕的眼光。
“嗯?”易銘后知后覺,疑惑地說,“為什么?難道他們看穿了我的身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擺出防御的架勢。
齊瑤看著他搞笑的動作,只覺得心酸,這些年來,他到底經歷了什么,身處溫暖擁擠的人潮,卻沒有絲毫安全感。
齊瑤把他的手拍下去,掩著嘴偷偷笑著:“他們怎么可能看出你是殺手。”
“那為什么?”
“因為你帥啊。”
“帥是什么?”
“就是好看啊。”齊瑤一臉黑線,連日常的用語他竟然也不知道。
“那他們也在說你吧,你比我帥。”易銘非常認真地說。
陽光下齊瑤的臉紅得像蘋果:“形容女子好看要說漂亮。”
易銘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漂亮,那你很漂亮啊。”
正當齊瑤咧嘴微笑的時候,他又轉頭對小鴛說:“你也很漂亮。”
齊瑤的高興隨即少了一半。
走了莫約七八分鐘,遠處茶樓的輪廓若隱若現,大廳中,說書先生面前立一四方木桌,拿著小木板,口沫橫飛,噴得人退避三舍。
齊瑤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此刻說書人講到那聊齋志異里的女鬼如何嫵媚銷魂,又如何驚悚恐怖。
“小鴛,你說奇怪不奇怪,這世上為什么有的事物會既嫵媚又恐怖?”她有意無意地瞥了眼站在身后的易銘。
小鴛笑了笑說:“嫵媚的是長相,恐怖的是人心。”
“嗯嗯,有那么幾分道理。”
“有個屁的道理。”易銘少見地出口反駁,說完,不等回應,他抽出隨身攜帶的匕首,一下子扎在斜對面三號桌的凳子腿上。
凳子上那人嚇得手腕一抖,前面八字胡大叔鼓囊的錢袋應聲掉在地上,小偷臉色煞白,像抹了石灰粉一樣。
回過神的八字胡怒目圓睜地大喝一聲:“抓小偷!”
霎時間,人聲鼎沸,亂作一團。
無處可逃的小偷惱羞成怒地起身沖向角落里的齊瑤三人組。
三個人面色平靜地看著沖刺而來的小偷,齊瑤的嘴角甚至流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結果可想而知。
等到茶樓里的一切恢復如初,齊瑤忽覺得無趣,她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旁邊深藏不露的易銘,靈光一閃,一肚子壞水翻江倒海。
“走啦走啦!”齊瑤一把拉起聽得入迷的小鴛,把茶水錢扔在桌子上。
“干啥子嘍!我還沒聽夠呢!”小鴛戀戀不舍地站在門口,透過人群肩膀的縫隙,望眼欲穿地看著說書先生。
齊瑤指著那個長相清秀的說書人調侃道:“你干脆以后嫁給他,讓你聽個夠,睡覺也聽哄娃的時候也聽,好不啦。”
祝小鴛紅撲撲的神色和之前惱羞成怒的小偷如出一轍:“小姐!你說什么呢!”
“哦~怪不得這幾天一直跟我推薦這家茶樓!”齊瑤宛如斷事官般瞇著月牙兒眼睛,“好啊你,祝小鴛!陪我消遣是假,物色相公是真!”
祝小鴛張牙舞爪地撲向齊瑤。
兩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沿著長街一路追趕,大笑的聲音隔著很遠都能聽到。
鬧劇過后,齊瑤帶著兩人大搖大擺地遠離車水馬龍的熱鬧大街,三人組越往里走,人煙越加稀少,天邊飄來一大片烏云,陽光明媚的天色也變得陰沉了許多,寬闊的街道上時不時吹起一陣穿堂而過的冷風。
本來還有說有笑的小鴛漸漸沉默下來,不知道何時周遭竟連一個行人也沒有了。
齊瑤停在陰暗胡同的拐角處,她看了眼身后的易銘,忐忑的心跳漸漸平穩下來,隨即不再猶豫,邁步鉆入黯淡無光的樓房,小鴛抬頭看著門匾上黑邊的三個大字,紅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霜。
逍罌樓。
她輕輕地拽了下齊瑤的衣袖,聲如細蚊地說:“你怎么到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