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末尾的齊瑤一路小跑到父親身側,說:“我想帶著我的丫鬟。”
祝小鴛湊在齊瑤的耳邊輕聲細語:“能不能帶上我妹妹?”
齊瑤便跟著補充:“此去一路,了無生趣,帶些人也好解乏?!?/p>
齊石掃視一下眾人沉重的臉色,沒有說話,隨即點了點頭,竟真的允了。
她們三個高興地走到廟宇的后門。
雨水越下越大,像碎石塊般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紙傘上,齊瑤和祝小鴛等人走在山間小路,東扯西扯,有說有笑。
祝小鴛晃了晃手中的傘:“這雨下得真大啊,還好有傘。”
“要是沒傘,這雨水定能在頭上砸出幾個大包。”齊瑤一邊說一邊敲了下祝小鴛的腦袋。
祝小鴛回擊過去。
祝小鴦在一旁安靜地笑著。
她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就像楓樹上兩片相同的葉子,根莖相同,脈絡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性格。
齊瑤記得小時候總是認錯她們,和祝小鴛一起玩的時候,祝小鴦總是在遠處呆呆地站著,齊瑤喊她過來玩,她就會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轉身逃離。
她總是這樣,不知道為什么。
齊瑤問小鴛原因,小鴛說,她有些孤僻,怕生人。
齊瑤想不明白,時間久了便習慣了這種關系。
小時候,齊瑤為了避免尷尬不認錯人,她和祝小鴛還發明了一句暗語。
鴛茶,鴦酒,喝那杯?如果是祝小鴛就會說,茶,然后倆人就會抱在一起轉圈。
現在想來實在是可笑無比。
冷雨一瞬間消散天地間不少溫度,并遮擋住那些本就稀少的光線。
奴仆們持著青竹色的油紙傘,濕了半邊身子,齊家男子談論著山間雨景,倒也別有一番風趣。
清新樹木的味道,濕漉漉地侵入齊瑤的鼻子,偶爾踩到老藤樹根,發出沉悶的聲音。
穿過山廟,山林險惡的地勢才真正展露在人們面前,陰暗中,四面八方仿佛都藏著噬人的怪獸。
老管家沒有絲毫閑情雅致,憂心忡忡地望著漫山遍野的樹,渾身發冷,心中驚悸,他總覺得周圍有什么東西潛藏在角落。
“老爺,最近鬧山匪,還是快些腳程。”老管家擦了擦冷汗和雨。
齊石望著前方,什么也不說,身前是一百多名全副武裝的精英護衛,哪個不開眼的山匪敢來。
老管家也看著前方,心中一定,但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路險,仍有不安。
遠方漸漸傳來連續且巨大的轟隆聲,像關在深淵的惡獸在怒吼咆哮。
吼得眾人心顫,人們越往前走聲音越大,到最后甚至達到震耳欲聾的地步。
“哇!”人群禁不住贊嘆。
“真乃天景。”
“這應該是南城最大的瀑布了!”
“這水流的,一個字,漂亮!”
人們眺望遠方,長長的瀑布像白色的銀河一樣閃著亮光,溪流中魚群燦白如月,混合在一起時形成一股近乎透明的美妙。
從半空中降下的水流砸在溪水面上,激起千層浪。
白色的浪花散成一片霧氣,蒙蒙地彌漫在溪流間。
藏在人群中的易銘也不免瞪大眼睛,這瀑布確實大,就像海水倒掛在半空中。
觀望了幾分鐘,易銘忽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瞇起眼仔細看了看,隱約間仿佛看到了一道在瀑布上游懸掛的人影。
人影模糊不清,易銘一抹眼睛,影子就又像鬼魅般消失了。
齊石微微皺起眉頭,老管家大聲咳嗽:“大家來這里是為了祭奠祖宗,這天也不早了,大家看也看夠了,繼續走吧?!?/p>
人們瞄到齊石陰沉的臉色,無奈只得趕路。
行程路上依舊有人念念不忘,連聲夸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瀑布的壯麗不凡。
幾個時辰后,終于抵達。
在群山郡嵐中,白花圍著成排的石刻墓碑。
路還沒有變,先穿過羊腸小道,再路過大片大片的枯凋花叢,祖先的墳墓就埋在那里,由于輩分,每個墓碑都相隔百米。
齊石按照流程,對著一個個墓碑跪拜,然后閉眼祈愿,身旁的老管家一直緊跟著打傘,齊家的男兒有樣學樣,但自家奴仆不能跟著,他們的衣服不一會就濕透了,齊瑤忽然有些慶幸,簡單而美好的慶幸自己不是那些男孩,又要淋雨,又要磕頭,那么多墓牌,光想想就頭疼。
齊瑤望著冰冷的石刻碑,沒有一絲感情,土里埋著的祖宗自己一個也不認識,如果不是上面寫著姓氏,或許連他們叫什么也不知道吧。
齊瑤打了個激靈,她被自己離經叛道的想法驚到了。
她忽然想起了易銘,隨即轉頭望著人群最深處,偷偷地笑了。
原來還是有影響。
幸福快樂的公主悄悄摘下了肩膀上的太陽花。
小小的土胚,就是爺爺現在的家了,建在墳墓群的最后,相比其他石碑簡陋不少,這是他生前的意愿,一切從簡、齊瑤不拿他當老祖宗,祖宗這個詞太過遙遠,他只是自己的爺爺,親手抱過自己,親眼見證自己的成長的親人。
她跪在臟兮兮的泥土上,沒有眼淚,連悲傷都少,只是說,爺爺放心。
低矮草地上齊瑤的發尾隨風擺動。
雨滴落在她雪白的臉上,少女的睫毛濕漉漉,分外好看。
空蕩的地方特別容易招風,招孤獨、招那種無人在意的絕望。
墳墓四周的風,毫不費力地把各種負面情緒都“呼”的一下吹過來。
齊凌沾滿泥水的褲腿變得沉重,他本來已經跪了前三位齊家先祖,可看著一排排臭長的墓碑,嫌麻煩,就偷偷避開眾人的視線,直接越過三十多個祖先,徑直走到爺爺的墓前,他看到齊瑤起身,而她抬頭也同時看到了齊凌,女孩的臉上梨花帶雨,男孩的眼睛里閃爍著平時少有的冷光。
兩人沒有說話,擦肩而過。
齊凌看到爺爺墓邊長著稀稀落落的細草,就用手慢慢地拔著,捏著草根的手,松了松又緊了緊,再用勁拔下來,又松松緊緊,如此反復幾次。
“你一個人很孤獨吧,如果世間有鬼該多好,還能再見到你?!?/p>
齊凌雙腿盤起,坐在爺爺的墳邊,閉眼,雨水打濕頭發,流在面頰。
一剎那間,那些和爺爺所有的快樂和悲痛,全部浮現。
齊凌抓著草根的手松開了。
他沒有哭,他把眼淚都獻給了無數個不眠的夜。
儀式繁雜,一件一件做下來,就到了黃昏。
臨走前,齊凌心中默念,再見了爺爺,那是放下的語氣。
雨天的黃昏,就像是深埋在時光里的發霉宣紙,昏暗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隨著太陽的沒落而消亡。
眾人經過管家的催促,無心觀賞景色,一個勁地趕路。
易銘輕盈地站到樹杈上,腿腳一蹬,又隨意地跳到另一根樹杈,他穿梭在隊伍的側面,恍若陰影里的鬼魂。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激蕩的聲音,轟隆作響,就好像成千上萬道巨雷貼著耳朵劃過。
聲源就是來時路過的那條大瀑布。
那種龐大到令人恐懼的聲音無限放大。
易銘眺望著遠方黑壓壓的液體,一股涼意從脊梁骨向上攀升,一路沖到腦袋。
驚訝使他的嘴巴張大,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眾人終于也發現那種不正常的聲音,有些大得過分。
“嘩啦啦!??!”
雨沉重地砸在傘上,雨聲之大,就好像耳腔里灌滿了雨水,噼啪噼啪,天地間只剩下這種孤獨的聲音,空氣中的寒冷忽然間比之前增加幾倍,仿佛一瞬間冬天穿越時間跑了回來。
突然間,天完全黑了,烏黑的云從遠方的山里涌出,暴雨天,黑暗提前到來,轉瞬即逝的閃電劃下一道光亮。
短短幾秒鐘,一片水域,憑空出現。
烏黑的云中仿佛藏著一條發怒的龍王,它一邊嘶吼著一邊從遮天蔽日的大口中噴出鋪天蓋地的透明液體,雨水傾盆而下,雨不僅從天上,還從山壁、從樹木,從四面八方迸射出來。
土層崩裂的渣浪撒在人們的頭發、肩膀、嘴中。巨風掠過眾人耳邊,紛亂的碎石也跟著墜落。
還有貼著頭皮轟鳴的巨雷。
人們失聲驚叫:“山體崩了!”
“瀑布決堤了!”
“洪流沖下來了!快跑!”
“保護齊府主!”
人群噪雜紛亂的聲音,此刻輕得如同蚊蠅細語。
河流瀑布沖垮山地,和漫天的瓢潑大雨一起砸向渺小的人群。
齊凌驚恐地往高處爬,面對死亡的威脅,沒空思索那些悲傷的事情,所有的小情緒都變得比鴻毛還輕。
天災來得如此快,所有人脆弱得像螞蟻一樣。
無數人撒開腿慌張四散。
除了易家的兩個人,他們鎮定得就像高高在上的烏云。
齊石被易楓輕松救出,他還不忘面帶微笑地回頭看一眼易銘,而后應了齊石的要求,易楓潛入黑夜中救出齊凌。
易銘漠然地看著驚慌失措的人們,有些身體虛弱的奴仆快要死了,他狹長眼眸淡淡地瞟了一眼,
就好像沉在水中的不是活人而是朽爛的木頭。
一雙雙浸在水中奮力掙扎卻無能為力的手,慢慢在泥水中平靜。
他同樣平靜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