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
從體內傳入腦子里,無限放大的骨頭斷裂的聲音。
頭領看著極速靠近的易銘,心臟一陣停跳,他松開刀柄想要逃跑,卻已經太晚了。
易銘緊貼在頭領的身上,像多年不見了老友,如果不是那把抵在頭領脖子上的短劍,那場景會更像。
他緊握刀鋒,五指迅速匯出一條血線。
“你個瘋子!”頭領的眼睛里除了恐懼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讓她們走。”易銘吐息的間隔中愈加氣若游絲,但手掌的力量沒人懷疑。
一切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處在驚愕之中。
冰涼的觸感抵在細軟的脖間,頭領的腿哆哆嗦嗦,幾乎站立不住。
“讓她們走!”易銘大喊著噴了一口血。
他晃蕩著手中的短劍,劍刃深了一分。
頭領驚恐萬狀地瞪大眼睛,嘴巴本能地連聲應答:“好好好!”
他喘了兩口粗氣,在致死的絕境里慢慢冷靜下來,一瞬間記憶涌進腦海,兒子慘死的面容在心底咆哮,一咬牙,心中發狠。
“她們可以走兩個,但得留下一個,我得給死去的弟兄們一個交代。”
他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手中不知浸滿了多少人的血,遠比想象中的心狠手辣。
易銘情緒激動地說:“你看看腳底下,這些還不夠交代嗎?!”
堆積成山的尸體像是開滿山頭的紅色罌粟花,漫山遍野都是濃郁的血腥味。
易銘手上徒然加大了力度:“讓她們走,少一個都不行。”頭領感覺再往里深一絲一毫,喉嚨就會斷開。
頭領咽了口吐沫,聲音顫抖得厲害:“我兒子,我兒子加上出去的弟兄,總共四十三人,回來的只有一個廢物。”他豁出去般的鼓著胸膛,心中愈加蠻橫說,“她們必須留下一人,這是山規,如果我破例,那就相當于背親棄義,那我就不配當這由山的大王。你殺了我也罷。”
易銘愈加慌亂不安,心臟像是被一條鐵索猛地勒緊。
“你兒子和那些人全是我殺的,與她們無關。”
“可我兒子死了!你知道嗎!我的親生兒子被你們殺死了!我把他從小養到大,如今卻什么都沒了!”頭領此刻才更像瘋子,他眼眶發紅,癲狂地晃著腦袋,不管不顧喉嚨間的刀刃,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不止,“我的羽兒!”
易銘的前胸后背上都是血和冷汗。身上的疼痛感翻江倒海般熾烈,仿佛腹中臟器都在沿著肚子上、胸膛上大大小小的洞鉆出去,血塊落在地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在說,沒時間了。
易銘,你沒時間了。
“我答應你,就讓那個女孩留下來。”易銘指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孩。
齊瑤緊緊地抱住祝小鴛,仿佛要把她勒進身體。
祝小鴦驚慌失措地說:“為什么不能一起走?我們說好的啊!”她像個失魂落魄的古老幽靈,一步一步搖晃著走過去,仿佛狂風中飄零的枯葉,身后的祝小鴛喘著粗氣,滿眼焦急,她直直地看她,眼底彌漫著的細密水霧迅速化為兩滴晶瑩的眼淚,她嗓音哭啞,“小鴦,回來!”
悲慟的身影離山匪越來越近,在三米左右的距離站定。
“我和她換。”小鴦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什么都沒有,不是絕望,卻比絕望更加深邃。
祝小鴛非常懂事,凡事都盡力護著妹妹。
她認真細心地照顧你,聽你講所有抱怨的話,而后安慰你。她悶不作聲地努力干活掙錢養活你,她承擔著你肩負的苦難。
她同樣稚嫩的手牽著你的手一步步走,就像是你一個人的指明燈。
她一如既往地愛你。
從來沒有人會比她更愛你。
你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別人殺死呢?
“不行。”易銘說。
“為什么!”祝小鴦尖銳的聲音仿佛要刺破耳膜。
“她傷得太重,已經快要死了,她活不過今晚的。”易銘冷靜地分析利弊關系,輕聲說,“你還健康,活的幾率很大。”
“我一定要救她,不管她能活多久。”祝小鴦的黑瞳漸漸把白色的那面吞噬,她望著虛無縹緲的人群,說,“我要死在她前面。”
她從小就被人欺負,每次祝小鴛都照顧她,她討厭自己的懦弱無能的樣子。
她常常懷疑自己這種廢人活著的意義,如今終于知道,保護姐姐,哪怕只有短暫的一次,也要保護好她。
這已經變成一種深入骨髓的執念。
鮮血流在泥土里,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時間不多了。
易銘幾乎要失重一樣的昏倒,各種模糊的黑色輪廓在視線里來回拉扯。
失血過多導致的頭暈目眩、大腦嗡鳴。
祝小鴛一副風輕云淡看破生死的樣子:“他說的對,我活不長了,你們走,我留下。”
“不行,你不走我死也不走。”祝小鴦毅然決然的語氣。
齊瑤抱著她,把臉貼在她的額頭上,仿佛懷中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小鴛,別說傻話了,你不會死的,齊府里的大夫什么傷都能治好。”齊瑤用手抿了抿眼淚,“走,我們這就回去。”她吃力地抱起祝小鴛,手臂上青筋暴起,原本就瘦弱的身體此刻如同狂風中的蠟燭,隨時都會熄滅。
大幅度的動作牽扯傷口,血嘩啦啦地流淌一地。
“小姐,別費力氣了,你看,血流得更多了。”祝小鴛環繞脖子的手慢慢松開了,她劇烈地喘著氣,“小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真的撐不住了。”
齊瑤沉默不語,低著頭自顧自地走。
寒冷深夜,她流了滿頭的汗。
“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要死的人了!你們這副樣子,對得起誰?!”四人中最鎮定的反而是祝小鴛,她毫不費力的一句話,把真相從深山老林里撈出,狠狠地扎醒了齊瑤。
沒走幾步,齊瑤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上,連哭都沒了聲響,只剩下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她想要再次抱起小鴛,卻又重重跌倒在地,如此反復幾次,連抱起她的勇氣也磨滅得一干二凈。
淚水滑下來,在齊瑤臉頰左右流淌,她極力控制聲音,卻還是濃濃哭腔:“對不起……對不起。”
易銘腳跟微微戰栗,他知道自己也快死了。
他凝望著祝小鴛,眼神復雜,她好像才十六七歲,璀璨年華躺于月下,那么美,卻和他一樣是將死的人。
祝小鴛抬起頭,剛好目光相迎,她好像看懂了易銘的想法,又好像只是累了,她閉上眼睛,嘴微微張著喃喃自語:“齊瑤、小鴦……”齊瑤左耳緊貼在她的嘴唇上。
聲音太小,沒人聽清說些什么。
易銘不再猶豫不定,他從衣領里掏出黑色飛鏢,向前飛射而去。
祝小鴛白凈的脖間像綻放出一朵脆碎的血花,如此精準,狹小的傷口上夾著一枚黑鏢。
沒有痛苦,走得很安詳。
易銘保持著那個擲飛鏢的動作,良久。
他嘴唇上下起伏,低聲淺語,人生中第一次當面對一個女孩說:“對不起。”
齊瑤想要伸手探一探她的呼吸,卻發現自己全身都僵硬得不能動彈。
跌坐在一旁的祝小鴦直直地看著閉上眼睛的小鴛,全身血液忽然擁堵在心頭,仿佛要崩碎心臟,她抱著頭聲嘶力竭,說:“不!不!這不是真的!不該如此啊!”
祝小鴦除了哭喊,再發不出任何正常的聲音,她陷入瘋魔的癥狀,眼里沒有人氣,她又忽然恢復清醒,睜著大眼時而空洞時而悲傷時而瘋狂,咬牙切齒,惡心地對著傷痕累累的易銘說:“我恨你!”
那種從內心深處涌上來的恨意。
祝小鴦蓬亂的長發散在兩肩,紅腫著眼。
這一刻,內向善良的祝小鴦變成了惡鬼。
易銘明白這種恨,他就是這樣一步步恨成這樣。
他恨世間的不公,恨從沒謀面的父母,恨把他當狗一樣使喚的師父,恨看似救了自己實則殺害自己的師兄。
“她們中……有人留下來了。”易銘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仿佛隨時會被夜風吹散,“放了她們吧。”
山匪頭領目瞪口呆,不由得感到一股凍結內心的寒冷。
頭領擺了擺手,山匪群中分出一條通道。
易銘的身體像四分五裂的肉塊拼湊在一起般,幾乎沒有人類原本的模樣。
“走吧,快……走。”每多說一個字,就有粘稠的血塊從他的嘴里滑出。
齊瑤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易銘,他的臉被鮮血覆蓋看不清個仔細,只有模糊的輪廓隱約可見。
眼前這個人他救了我們,他明明可以全身而退的,可他偏偏不肯,硬是要拿自己的命救了與他無關的我們。
齊瑤望向易銘,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太多的疑惑卻沒有時間解答了。
她蹲下去抱著祝小鴦,用力拉進懷里:“走,回家吧。”
祝小鴦搖了搖頭,齊瑤大力摟著她的肩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易銘他快撐不住了。”
她低頭看了眼祝小鴛全無血色的面容,頓了一下說:“小鴦,活下去,活著才能報仇,別辜負了小鴛。”
她以為祝小鴦只是恨山匪。
祝小鴦抖擻著肩膀,用更大的力氣掙脫開齊瑤,她默默地把祝小鴛背起來,死去的女孩就像一個破爛的人皮布偶,整個身體無力地垂落。
黑夜中,尸體上骯臟的血跡,滴到祝小鴦扭曲痛苦的臉上,兩張如出一轍相同蒼白的臉,并攏在一起,在漆黑如墨的夜里顯得十分詭異。
祝小鴦回過頭,用一種詛咒的目光掃視著山匪,視線里包含著易銘。
惡毒的語氣像是從十八層地獄里爬出來的怨鬼:“你們都不得好死!”
而后,親了親祝小鴛的額頭,她消瘦的身體一下子枯萎下去,踉踉蹌蹌地走出尸堆、人群。
齊瑤緊跟著走遠,化為茫茫黑夜的一點泡影。
易銘抬起沉重的眼皮,他忽然想多看齊瑤一眼,再多看一眼。
搖曳的黃花裙子在黑夜里像一朵初升的小太陽,在他骯臟的心臟上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