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羿。

我這一生，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珍。

這是生我那年，一個過路的仙人，對我父母說過的話。

五歲那年，父母帶我一道進山打獵。

這是我第一次進山。母親還特意為我換了新衣。

即便夏日炎炎，黏濕的汗水讓人很不痛快，可我依舊興奮。

父親說要進山打獵，我會是累贅。于是，母親讓我在梧桐樹下等著。

待蟬鳴之時，就來帶我回家。

我說好，便迅速轉過頭去。

因這山間的一切都令我新奇，以至于我完全沒注意到，母親眼角的淚，和父親再也沒有回頭的背影。

那天，我等了很久，日暮黃昏，晨星再起，直到蟬鳴響徹整個山林。

可他們再沒回來。

這蟬鳴煩的很，聽的我耳朵嗡嗡作響，我打算自己回家去。

只是，這山林太大，我迷路了。我一路走一路哭，體力有些不支，再加上一日不吃不喝，終于撐不住了。

再醒來時，我身邊圍了一圈小獸。它們瞪著眼茫然地看著我，往我身邊放了一堆野果。

我餓極了，不管不顧地吃起來，那些小獸見我如此，都歡喜地向天長嘯。

于是，越來越多的果子堆在了我身邊。

就這樣，我成了山林之子。我吃山果、喝雨水，與獸類為伍，這么活了十五年。

這期間，我從未見過其他人，獨自一人倒也活得好好的。直到有一日，山林里的野獸們紛紛逃命一樣狂奔。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丹朱。

他著一身華服，帶著一隊人馬，在山林里橫沖直撞，微蜷的長發(fā)在空中張狂地飛舞。

他看見我，頓時來了興趣：“這里有個野人，給我射他。中者有賞。”

說罷，箭像雨滴一樣向我射來。

十五年里，我因躲避妖獸，早已練了一身逃命的本領。一場箭雨下來，我毫發(fā)無損。

不過，以為我有難的小獸前來幫我，紛紛橫尸箭下。

我說不上怒，也說不上喜。只是看著它們不再鮮活的樣子，我忽然記起了父母的身影。

丹朱派人撿走它們的尸體。對我說：“跟我走吧。”

我點點頭。

打這之后，丹朱便喚我羿，因為我擅長射箭。于是，我成了擅長射殺獸類的羿。

丹朱指到哪，我就射過去，從未失手。

忽然有一天，丹朱與我說：“我想殺我父帝。”

父帝？父王？人皇陶唐氏？

丹朱聽了我的話，再次張狂大笑，終了，他說：“人類而已，他不配。”

見我疑惑，丹朱問我：“你有沒有想殺的人？”

當然，我的父母。那一對拋棄他們幼子的人。

第一次，丹朱那么認真嚴肅：“好，那便去罷。我保你不死。”

丹朱給我戴了一個面具。說只要戴上它，誰都不會知道那兇手是我。

鬼使神差地，我戴著面罩，帶著弓和箭，真的找到了記憶中的家。

那棟木門被我一箭射穿，里面不知是誰在驚嚎。

我張皇失措地逃走。

打那之后，我成了戴面罩的羿。身邊的人都叫我射師羿。他們說，射師羿是丹朱最好的仆人。

的確，丹朱讓我殺人，我便殺人；丹朱讓我殺獸，我便殺獸。

只有在不停的殺戮中，我才能忘記自己是誰；只是，漸漸地，我也忘記了自己是誰。

直到那一天，她出現(xiàn)了。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紅狐，也是第一次射中紅狐。

她真的很美，火紅的皮毛與汩汩的血混合在一起，像一朵盛開的扶桑。

她看了我一眼。迷茫，無助，一如當年助我的小獸們，一如當年因我而死的小獸們。

我忽然記起來，我是山林之子。才不是殺父弒母的屠夫射師羿。

我想救她，丹朱卻先我一步，把她養(yǎng)在了房間里。

之后，只有向丹朱復命的時候，我才能見那小狐貍一眼。

所以，我瘋了一樣地殺戮。在那無名人的相助下，我簡直像個邪魔。

只要，能見小狐貍一眼，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是，她有些怕我，甚至厭我，尤其是在我助丹朱將那女子騙回來之后。

她甚至與丹朱作對，再不看我一眼，就連厭惡的眼神都不再給我。

她似乎把我忘了。

我有些慌了。我該怎么做？

那無名人告訴我，只要將她放了，她便會記得我。

于是，我放她離開。

果然，她回頭望了我一眼。

一如當時初見時那一眼。

為了這一眼，我愿永為射師羿。

后來，我殺丹朱，向天帝求她。天帝倒是答應了，只是，我得做許多功德，鞏固陶唐氏的根基。

于是，我以大羿的身份活著。這一路很辛苦，不過，有彤弓素矰助我，事情倒還算圓滿。

直到初遇那只怪物。

它很強，我不得已找了燭藍上神幫忙。她倒是干凈利落地答應我，只是，我?guī)状尾铧c也死在她的手上。

還好，還好，這一切都值得，我終于再見到我的小狐貍。

那日，我的面罩碎了，我以為，我將不再是射師羿，不再是大羿，只是山林之子。

可是，她徹底忘了我，但她還記得丹朱的名字。

她怎么可以記得丹朱？她怎么可以忘記我？

她還要去南海找他。

我不相信，便隨她一起去了南海。

這一路上，我陪她見了很多怪，陪她嘗了很多吃食。

她總是甜甜地對我笑，用懵懂的眼神看我，溫柔地叫我大羿。只有在她這里，我才能肆意地活。我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很久。

直到，我們再見丹朱。

他成了妖獸，忘卻了所有，卻一如當初的那個桀驁少年。

這時，我才知道，有些人，永遠都會是他最初的樣子。

比如丹朱。

比如我。

比如她。

小狐貍原是忘卻了一切，可初見丹朱時，她無端的滿面淚痕。

她哭著問我：“大羿，我的心有些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無法回她，因為我的心，也很痛。

我這才明白了，她可以因我笑，卻不會為我流淚。

后來她留在了南海。她說什么也要搞清楚，為什么見到丹朱，淚水就會肆意地流。

我說好。

但小狐貍，這次，我不陪你了。

我又回到人界，繼續(xù)做我的大羿。后來，陶唐氏為我娶妻。

她是個很美的女子，笑起來時，粲如扶桑。

我待她不差，但也只能稱得上是不差。

她待我卻很好。她的性子很烈，對我卻溫柔地很。

我告訴過她，我愛上了一只狐貍。她卻告訴我，沒關系，陪我的是她；我的妻子，也是她。

我笑笑，她真的像我一樣傻。

可她又很聰明，她告訴所有想要接近我的女人，我不是什么英雄大羿，是她嫦娥的夫君。

漸漸地，我就習慣了，做嫦娥的夫君，而不是什么大羿。

只是，嫦娥的夫君也要受命殺怪。那次，一如往常，她站在門口，對著我燦爛地笑，讓我早些回來。

我也如往常沒有回頭。因為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待我回來時，卻不見她的身影。

下人們支支吾吾不敢說實話。看到我暴怒，他們才發(fā)抖地說，她被逢蒙殺了，因逢蒙想要我的長生不老藥。

我好像又回去了。回到了那日蟬鳴之時，那日殺父弒母之時，那日小狐貍遇見丹朱之時。

我恍惚不知自己是誰，我殺了逢蒙。

陶唐氏見我可憐，為我向天界求她的復生。只是，她強吞了不老藥，又被逢蒙斷了心魂，早已被殺了個魂飛魄散。

陶唐氏以為我不知，唬我說嫦娥飛去了月宮，成了那里的仙子。我說那便好，待我死了，也去月宮找她，那年邁的老頭才放下心來。

戲要做全套。打那時起，我常常望著月亮，人人都以為我在思念月宮的妻子。

誰又知道，我在想，我這一生。

可真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