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
蜿蜒的海岸線像是一道灰色的柵欄,將大海這兇猛狂暴的怪物攔截在外。哈爾看了看天色,覺得是有一場風暴要來臨。
嘩啦——嘩啦——
他在沙灘上繼續走著,他喜歡傍晚的時候在海岸上慢慢行走,潮水漫過他的腳腕,又迅速的退卻。從他來的地方只能看到那些細膩整齊的沙子,沒有腳印跟著他,就像是沒有影子在他身后。
他抬起眼睛的時候看到遠處的沙灘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他連忙跑了過去,才發現是一個人躺在那。
那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哈爾估計她不到十五歲。像只小貓一樣消瘦,臉龐凍得青紫,嘴唇在昏迷中還在哆嗦。懷里緊緊的抱著一把劍。
哈爾把她頭發上爬著的一只寄居蟹拿走,看她還有一點氣息就試著拍她的臉,“喂,醒醒!你還好嗎?醒醒!”
“冷……冷……”女孩還在哆嗦。
哈爾把她背起來,朝著自己的小屋跑了過去。
而海上終于下了第一滴雨點,然后是噼里啪啦的暴雨。冰冷的雨水沿著他的臉龐滑落,轟隆的雷聲中哈爾還能聽清楚女孩輕微的啜泣。
她的眼淚在雨水中透著一股溫暖,“史林登……”女孩在昏迷中也還喊著這個名字。
一
在紅血灣,海神廣場永遠是最熱鬧的地方。
紅血灣不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它只有一個碼頭,也只有一條街道。街道兩邊的房子層層疊疊,像是被小孩子無意堆疊的石子,被風吹一下都像在輕輕搖晃。沿著這條街道走到頭,就到了海神廣場。
廣場的中心有一個水池,中間佇立著海神的青銅塑像。沿海的人多信仰海神,海神又被稱為“冥神”。人們隨意的對著他的雕像祈禱,他們的神殿就在海里,祭司是海里的孤島,禱詞是風中的密語。
無論什么時候都會有人跪坐在水池邊的層層臺階上,兩三個一團,或是單獨的一個人。像是在這些臺階上長著的蟲子,不用進食,只靠著祈禱便能獲得養分。他們向那全知全能的神靈訴說自己的煩惱,陳述自己的痛苦,希望自己的虔誠能讓海神早日將自己帶入那飄在天上的國度。
而在每天的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照到青銅像的眼眶中時,總有一些冰冷的尸體倒在水池的臺階上。
沒有人關心這些,紅血灣的好心僅限于及時拖走這些尸體。這里自從百年前就沒有過統治者,這孕育出了紅血灣自由、平等的風氣,他們也知道這種情況的來之不易,以至于培養了過于敏感的神經。他們拒絕一切的束縛,在后來甚至拒絕人類生來便與身具有的一些責任,一些在生活中需要履行的義務,一些讓人性更加偉大的榮譽……最后甚至拒絕自己的人性。
因為他們都沒有多少成為壞人的野心,所以紅血灣里這些平庸冷漠的居民也沒有對旁邊的城鎮造成多少威脅。
除了對海神依舊虔誠的信仰,紅血灣像是一塊沒有多少生氣的沼澤地。偶爾會在泥水中發現一兩個新鮮的蘋果,但很快也會被沼澤侵蝕成一個爛乎乎的果核。
今天也是像以前的每一個海神所注視的清晨一樣,臺階上的人在等死,冰冷的尸體被粗暴的從地上拖走。廣場邊上的酒館、商鋪、面包店和以前一樣發出笑鬧。
但在陽光下走來了一群胸前帶著彩色羽毛的人,她們大部分都穿著樸素的黑袍,雖然身形也不見得多么健康豐滿,臉龐上布滿皺紋和被太陽曬出來的斑塊,一雙雙手像是從貧瘠的泥土中露出的樹根。但她們的神情都滿足又寧靜,跟坐在臺階上那些形同枯槁的人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自從這些胸前帶著羽毛的人一出現廣場周圍的人就收起了他們的嬉笑,毫不掩飾的用眼神表露出對她們的敵視。
她們像是出現在這里的異類,與爛泥一樣的紅血灣格格不入。
她們走到那些坐在臺階上的人面前,問他們愿不愿意跟她們走,她們可以為他們提供一份工作。
有的人哭泣著加入,有些人則對她們加以咒罵——“滾開,你們這些可怕的家伙!海神會拉你們去最深的海底,最深的海底!”
黑袍人們無視了這些咒罵,而是繼續往前問下一個人。
“紅血灣有它自己的規則,但毒蜂現在就是那個打破規則的人。”一扇可以看到廣場的窗子被推開,站在窗前的人看著廣場上的人這么說道。他有一顆毛發濃密的頭顱,皮膚黝黑,身材不知是可以說肥胖還是健壯。
這是紅血灣里最大的商人哈塔,碼頭處的船有一半是他的,街道兩邊的店鋪有一半是屬于他的,紅血灣的土地也有一半是屬于他的。哈塔會用最少的利益去盡力榨干人的骨血,用最低的價錢雇傭人給他賣命。
“什么規則?我來到這里這么幾天,就看到這里的人心黑得像是排放污水的溝渠。他們隨意的消耗時間,蔑視生命。你看那家面包店的主人,前幾天一個乞丐在向他乞討,他給了他一把夾著一點面粉的泥土。”
“向來如此,以前如此,將來也會如此。”哈塔“砰”的一聲把窗子關上,黑袍的百靈鳥們在帶著花紋的玻璃中成了一團模糊的黑影,“也只有一些蠢貨會想著去改變。”
“以前如此,將來如此。”坐在書桌前的女人將自己面前的書籍合上,鮮紅的嘴唇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幾道呈長方形的光線落到她那張素白的臉上,像是一道光線組成的牢籠關住了那兩片嘴唇組成的紅色蝴蝶。每動一下她的嘴唇,都像是一只姿態優美蝴蝶在囚籠中揮動她的翅膀。
哈塔會注意不去盯著她的臉看,說話時總會移開自己的視線。
她是前幾天出現在紅血灣的一個女人,一來就對著海神廣場的塑像站了一天一夜。哈塔在窗子里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哈塔,然后就來到他的面前。
“我真喜歡你這句話。”她這樣說道,“我也喜歡這里,不像被神殿的思想所禁錮的內陸。是不所有信奉海神的地方都會是這樣,臟亂、惡臭、又很虛偽——”
“紅血灣很久沒有被真正的治理過了,這里原先屬于白頭家族,海神廣場也是白頭家族里的小羅比修建起來的。但這里在兩百年前停泊了一艘從孤星漂來的船只,船上下來了一個帶著條狗的男孩。他的狗沖撞了小羅比,小羅比割下了狗頭,男孩就在半夜將他的頭掛在了海神的劍上。男孩生著一頭紅發,幾十年后成了強大又可怕的紅發皇帝。”
哈塔從書桌中抽出一本又厚又舊的黑皮書,翻到某一頁放到女人面前說:“白頭家族因為憎恨參加了對塞刃的征討,失敗后全族都死在了荒火嶺。塞刃統一了整個中陸,并將紅血灣連同另一片土地封給了他的某個騎士。但狂暴兇惡的海神不是溫順謙和的自然之神,他們燒死了塞刃的騎士,來一個燒一個,從此紅血灣便成了無主之地。”
書頁上印著一個個被火燃燒的騎士的影子,除了那個發光的身影外畫面中更顯眼的是周圍憤怒的群眾,他們像是被夸張成了舉著火把的惡鬼形象,簡單的黑色剪影中突出了利齒和瞪出眼眶的眼球。
書頁上的標題像是用淋漓的鮮血組成——記信仰的勝利,化為骷髏的內陸陰影。
“連你也不算是它的主人?”
“就算有一天我擁有了所有的船,所有的房子,所有的土地,也不能說是他的主人。我只是會成為一個引導者,事先挖好了溝渠,好讓水流流去我想去的方向。這里的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因為利益而順從我,但永遠別期望他們能保持忠心。”哈塔聳了聳肩說,“不過我也只希望他們能為我工作,這些鬼東西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去他娘的。”
“但你挖的溝渠前出現了一塊擋路的鐵板——你說的那個人,毒蜂是不是?”她的嘴唇閃出一抹瑰麗的色澤。
“你很厭惡她,連同她的伙伴還是下屬。”
“毒蜂就是一個不斷惹來麻煩的瘋子。她想在紅血灣里捍衛婦女的權利,建立合適的律法,為年老和身有殘疾的人提供生活保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生出這樣鬼想法的,在別的地方還可以,但在紅血灣?紅血灣!她干這些事就是赤裸裸的表明她想要控制這里的權利,加入她的人越多,她的力量就越大,紅血灣就會對她更加厭惡。他們在背地里喊她和她的鳥兒們是‘內陸陰影’,我有時候會加一些料,說她們還想在這里建造自然諸神的神殿和城主堡壘什么的。”
“你不是因為這個恨她,告訴我真相。不要在女巫面前撒謊,她們耳朵里聽到的不是語言,而是情感,沒有一絲謊言摻雜的情感。”
哈塔用那種冰冷嚴厲的眼神看了女巫一眼,瞳孔深處藏著毒蛇一樣的獠牙,女巫無懼的與他對視,瞳孔中像在閃著粼粼的深海波光。
哈塔還是敗下陣來,“為了我兒子。”他粗聲的說道,“我唯一的兒子,他跟毒蜂在以前是一對戀人,為了對毒蜂的承諾,他想在紅血灣組織一個公民會,讓公民會在紅血灣里制定律法。然后他就被殺死了,死在一個骯臟的巷道里,起碼有一百個人參與了對他的謀殺。我知道你受了傷,女巫的靈魂需要血肉的滋養。我給你整個紅血灣,你可以盡情的殺人,而且最后全身而退。”
“不錯的買賣。”女巫發出“咯咯”的笑聲,“不久紅血灣就會興起一場瘟疫,這場瘟疫會殺死那參與謀殺的一百個人,他們的過錯不是謀殺,而是沾染上不該染上的血。”
“而其中不會有任何差錯。我的人已經查明了海巫醫的所在,焦油也應該是今天運到我的院子里。”哈塔咬字時帶著一股可怕的憎恨,“我不在乎會死多少人,不在乎最后的收場,我要毒蜂的命,也要這座傲慢愚蠢的城市付出代價!”
“一切都會如你所愿的發生。”女巫微笑著向他保證。
房間的門被敲了幾下,哈塔喊了一聲進來,一個身材瘦長,長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恭敬的走進來,“老爺,亂石灘的哈爾·蘭迪請求要見您。”
“什么什么亂石灘的哈爾?這鬼玩意是誰!要見我干嘛?”
“他是您名下雇傭的一名漁夫,您給他船,他就替您捕魚。他見您是因為他請求給他換一艘船,那艘原來的船據說要散架了。”
“那就等散架了再換。”哈塔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讓他滾!”
“是。”門像被從未打開過一樣的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