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現出黎明的紅光時哈爾和艾莉亞才垂頭喪氣的出了森林,雨水已經停了,他們兩人兩馬都像從水里撈起來一樣狼狽。不止是疲憊,看著貓妖從自己眼前逃走的失望也在占據他們的情緒。
“起碼我們知道了他的身份。”哈爾強打起精神,“萊康·道恩,我們能不能查出這個人是誰?這個姓氏和名字都很普遍,恐怕很難找出來。”
“我們可以去查那些驛站的消息,去看看紅林村里有沒有人聽過這個名字……唉,地上無緣由的枯骨太多,這樣做無異于大海撈針。”艾莉亞郁悶的嘆了口氣。
“只要有名字,我們總會知道他是誰。而且我們還知道它是想向卡恩夫婦復仇,這也是一條線索。”
“還有那對眼睛,咱們應該快點回去看它又殺了誰。但在我們的看管下,還是讓貓妖殺了一個人,這真的太丟臉了。”
幾棵楓樹隨著艾莉亞的話語也一起飄落幾片憂傷的葉子,哈爾想起來在森林里沒有見到多少楓樹,反而在森林外的小路上看到了一排。秋天到了,它們的葉子都開始凋零。
馬蹄緩慢的踏過這些顏色深淺不一的紅楓葉,森林中有一條獵人小徑可以通到外面的村莊,哈爾他們就是在走這條路。路的盡頭佇立著一所奇形怪狀的房子,東一塊補丁西一個缺口,還是用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木板,釘得也毫無章法。
房子東邊的廚房像是一個臨時想起來后匆匆補上去的一塊破布,煙囪倒是又黑又粗,在這個房子上像是一個大肚子乞丐竭盡全力的向天空伸直了手。
唯一的亮色就是從閣樓的窗口垂下來的一片藤蘿,不知道是沒人打理還是刻意讓它長得亂糟糟的,但為周圍灰暗而怪異的一切帶來了一種蓬勃的活力。
那里原本居住的是卡恩夫婦,據紅林村的人說是一對脾氣怪異,但也說不上是心腸有多壞的夫妻倆。他們在兩天之前的一個早上被發現吊在村口的一棵楓樹上,但也不是被吊死,而是被貓妖活活咬死后像人類要風干的豬肉一樣掛在上面。
紅林村的人想向他們的領主尋求幫助,但他們的訴求被駁回——貓妖屬于死人的世界,無法被人間的律法左右。紅林村的人沒辦法,就去市集招募驅魔師,也就遇到了想找活干的哈爾和艾莉亞。
“嘿!驅魔師大人!”
突然的喊聲讓哈爾和艾莉亞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一個他們認識又喊不出名字來的紅林村村民,一路從卡恩夫婦的房子后跑到他們面前,隔著遠遠的距離就對他們喊道:“安妮……安……安妮……”
“安妮是誰?我聽著好像有點熟悉……”哈爾撐著沉重的眼皮問道。
“卡恩夫婦有一個女兒叫安妮。”
那個人咽了一口唾沫后才把接下去的話喊出來——“安妮說她知道貓妖的身份,村長讓我來找你們,說讓你們也去聽聽,或許會對你們抓捕貓妖有幫助。”
安妮·卡恩是卡恩夫婦的女兒,剛過二十歲,皮膚上布滿因勞作和日曬而產生的痕跡。裙子上綴滿補丁,袖子挽起,露出的胳膊上是一塊一塊像是毆打產生的淤青。
她的嘴角也早破了,如果不是這塊傷痕,她的臉龐其實還算美麗。標準的鵝蛋臉,彎眉毛,兩汪湖水一樣的大眼睛,棗紅色的秀發濃密卷曲。
但是這張臉上充滿一種老年人才有的麻木呆滯,兩顆眼珠子像是失去了光澤的玻璃球。
“驅魔師先生,來這來這。”紅林村的村長看到從門后進來的哈爾時向他打招呼。他是一個頭發花白卻依然健壯的老人。哈爾對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站在這就可以了,不用再過去。
“這樣我有點看不見。”艾莉亞隔著一堆人頭使勁踮腳。
“那你要不要上前?”哈爾問她,他個子高,就算站在最后邊也可以看到安妮棗紅色的后腦勺。
“不用,能聽見聲音就行了。”
“我是安妮·卡恩。”隨著安妮的這句話出口,所有的細語喧囂像是被浪花狠狠打下的浮沫一樣消失,她的聲音也跟她的人一樣透著某種灰暗,“我要揭露我父母的罪行,七年前他們犯下了一樁無可挽回的罪過,而現在在村子里出現的貓妖就是這些罪惡在鏡子里出現的影子。”
“那是發生在十年前的事情,十年之前,一對年輕的旅客帶來了這一箱金子……”
在安妮的講述中,這一對旅客從村口的楓樹林中走到人們面前。她對他們的印象非常深刻,這么多年過去,她連他們當天到達的是早晨還是傍晚,天氣是晴朗還是下雨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正在飄著細雨的傍晚,之前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上都是在泥濘中被雨水沖得爛透的楓葉。
安妮幫著母親在家里做一些針線活,他們家的屋子在村子里最靠邊的地方,面前便是通往森林的小路。安妮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干活,森林中一片幽暗,小路上都是雨水。而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馬蹄的聲音。
一輛馬車從森林中慢慢的走到了她的面前,一輛黑色的雙輪馬車,由兩匹黑色健壯,但還是難掩疲憊的馬匹拉著。馬車上面的鐵皮布滿疙疙瘩瘩的銹跡,看得出來已經上了很大年紀。馬車的輪子在泥濘中有點不太好使,但還是一瘸一拐的朝著他們家走來。
趕車的人穿著一身黑色的斗篷,頭發和臉龐上都是亮晶晶的雨水。他對著安妮笑道:“哎!小姑娘,你家的大人在不在?”
安妮“唰”的一下站起來,不顧從膝蓋上掉落的針線,蹬蹬蹬的就往里跑找來了自己的母親,安妮就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他們交談。
她聽到駕駛馬車的男人想在他們家住宿一晚,還拿出了一枚銀角交給她的母親。從馬車里又下來了一個女人,她比安妮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美,而且笑容和善。
母親喊來了山姆,讓他將他們的馬車帶到馬廄,讓安妮領著他們上閣樓處的房間,自己則是去準備晚飯。
在剛才他們跟母親的交談中安妮知道了男人名叫萊康·道恩,是一位詩人,想四處旅行為他的創作尋找素材,而女人是他的妻子凱瑟琳。
他們從十三年前離開家鄉后就游歷了不少地方,這時候正想往泰駝思神殿趕。泰駝思神殿是在斯特林境內最恢宏的自然諸神神殿,里面供奉的是豐收之神萊茵。這個時間過去,還能趕上神殿為豐收時節舉辦的祭典。
安妮在樓梯上為他們引路,雖然未到夜晚,但閣樓和下雨時的陰暗讓她手上拿著一根蠟燭。
凱瑟琳抱著一個小匣子跟在后面,走在最后的是萊康,他拿的箱子比妻子的要大得多,每踏一步陳舊的樓梯便會發出“嘎吱”的一聲慘叫。
“你們是從南方來的嗎?從精靈的森林中到這,然后還要趕去泰陀思神殿?”
凱瑟琳在后面回答說:“是啊,不過南方不止有精靈的森林,道恩想去看著名的龍之谷,我們便沿著崔汀山脈走,在寶石湖上遠遠的看了一眼。離開寶石湖后我們走了兩年才走到這。”
龍之谷!安妮只在很老很老的老人嘴里聽過這個地方,那是世界上存在的所有龍的故鄉。就算不是從卡波亞誕生的龍,在它們死去的時候也會回到那個地方。傳說中無論是山谷還是圍著它的巍峨高山,都是無盡的歲月中堆積起來的龍骨。
她好奇的想多問一點,扭過頭去剛想說話的時候腳卻被樓梯絆倒。她尖叫了一聲,燭臺從手中滾落,身體也向后倒去。但在她后面的南希接住了她,一手摟著她,一手還在艱難的抱著那個木匣。
“怎么了凱瑟琳?”在后面拿著箱子的萊康被擋住了視線,看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你們怎么了?”
“沒事。”凱瑟琳高聲回了他一句,然后問向懷里像被嚇呆了的安妮,“你還好嗎,小姑娘?能站起來嗎?”
“哦,可以可以……謝謝。”安妮還來不及站穩就聽到一陣“嘩嘩”的聲音,南希懷里的木匣傾斜后開了一個小小的口,一枚枚亮晶晶的金幣像是一輪輪黃澄澄的月亮歡快的蹦到了地上。安妮還沒見過這么多錢,她的父母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對農民,諸神保佑讓他們攤上了一個收稅不怎么嚴厲的城主,但一年到頭都不見得能掙上幾枚金幣。
“諸神啊!”凱瑟琳小小的驚呼了一聲,立刻彎腰去撿這些金幣。萊康放下了箱子也走到了妻子身邊,看著一地的金幣沒有立刻去撿,而是有點發愣的看著安妮。
凱瑟琳把金幣都收回了小匣子后走到了安妮面前,安妮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不過被凱瑟琳強硬的按緊了肩膀,“不要說出去,好嗎?”她美麗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絲懇求的意味,安妮愣愣的點了點頭,凱瑟琳又笑著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說,“好孩子!”
把他們帶到閣樓的房間后安妮就匆匆離開了,她沒有再抬起自己的眼睛,而是一直看著地面。像是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就會將目光放到那個黑匣子上。
她依舊垂著頭走下了樓梯,但在樓梯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一輪沒來得及帶走的黃月亮。它卡在了縫隙里,所以才沒被人發現。
安妮偷偷的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緊張得手腳都在打顫得走下了樓梯。
剛走下樓梯的時候旁邊就躥出了一個人高馬大的黑影,他緊緊揪住安妮的辮子,把她拉到一邊的爐子邊上問她:“喂!你有沒有從他們手里得到什么好處,媽媽讓我給他們牽馬,讓你給他們帶路,不就是你這樣的小女孩更可能得到一些打賞嗎?”山姆低聲的威脅她,“把你得到的東西交出來,一個子都別想藏著!”
“放手……你放手!不然我就喊媽媽過來了!”
山姆狠狠揍了安妮一拳,幾乎打落她的牙齒——“閉嘴,你就像個驢子,又呆又笨的驢子安妮。”
他不顧安妮的反抗就往她口袋里掏,在丟出了一些線團,光滑的石頭后用夸張的語氣說:“啊!瞧瞧,瞧瞧我找到了什么?”
山姆的手指間夾著那枚黃澄澄的金幣,一臉貪婪的說:“他們打賞你就用了一枚金幣嗎?”
安妮蹦起來想從山姆手中搶回金幣,但只是徒勞。她憤恨的盯著山姆的臉,捂著自己流血的嘴唇就跑到了媽媽那里告狀——“媽媽,山姆打傷了我,還搶了我的東西!”
安妮媽媽正在用勺子攪拌著一鍋濃湯,她本無意去管這些孩子們的吵鬧,但跑過來的山姆手上拿著的東西讓她放下了勺子——“過來山姆!讓我看看你手上拿著什么東西。”
山姆一到他母親面前就變成了一只乖乖的鵪鶉,他不敢反抗的讓母親奪走了自己手里的金幣。安妮記得,媽媽是先用牙咬了咬金幣,在確認它是真的后一把揪起山姆的領子說:“你從哪偷來的小兔崽子,你是從哪弄來的一枚貨真價實的金幣!”
十五歲的山姆在媽媽的手掌中像個小鳥兒似的直哆嗦,他把手指指向安妮——“我是從安妮的口袋里拿的……是安妮……媽媽……”
山姆被丟到地上,媽媽冷酷可怕的眼神轉向了自己。在安妮的記憶里她跟爸爸一樣酗酒成性,所以臉龐總是那種奇異的粉色,再加上臉上的皺紋,曬斑,以及一塊塊松垮的肥肉……安妮沒有聽說過恐怖故事,但覺得媽媽的臉比一切惡魔還要可怕。
而現在媽媽用這么可怕的眼神注視著自己,接下去就是巴掌,就是挨餓……她不敢撒謊。
“我是從樓梯上撿到的……他們的匣子松了,金幣從里面倒出來……這枚卡在了縫隙了,他們沒有看到……”
“匣子?”媽媽上前來按住安妮的肩膀,跟之前南希做的一樣,只是南希的手掌柔軟如羽毛,媽媽的手堅硬如鷹爪,“你是說那個女人抱著的匣子,金幣就是從里面掉出來的……告訴我安妮,媽媽的好寶貝,你看到里面有多少金子?”
“不要說出去,好嗎?”凱瑟琳在安妮的記憶里露出溫柔的微笑。
“很多。”安妮不知道自己竭力閉上了嘴,但為什么還有聲音流出,她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說——“很多的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