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爾他們熟睡的時候，在他們樓上的房間，羅德的侄女八月正在對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

她先對著鏡子羞怯的笑了一笑，確保鏡子里的人影也回了她一個微笑后才慢慢拿起了梳子。

以前八月是沒有梳子的，她的頭發很少又很粗糙，長了一點后羅德就會用那把用來修剪羊毛的大剪子來剪她的頭發。

她也很少出門，羅德說她患了很嚴重的疾病，所以要靜養，就讓她一直待在客棧的閣樓上。偶爾會幫忙做一些活，但也要小心的不讓人看到。

她的人生很少出現意外，所以對別人是一點火星的東西，對她就是一場燎原的大火。就像是四年前一個夏日的傍晚，八月看到了一個女客人在井水旁梳頭的畫面。

她背對著八月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先是用白皙通透的手指攏了攏長發，把它們放到胸前，露出被汗水打濕的背部，汗水還在沿著她赤裸的脖頸和胳膊流淌。

那樣的脊背在八月眼中也有一種奇異的美，無法言說卻深受感動，連那一顆顆平常的汗水都讓她聯想到從花瓣上滾落的晨露。但更美的是她梳頭的動作，微微側過頭，拿著梳子的手指翹著，像一只白玉刻成的蝴蝶在那一片傾瀉而下的黑色瀑布中上下翻飛。

這位女客人梳完頭后卻忘把梳子帶走，八月看著那把瑩白色的梳子就放在井沿上。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手，生平第一次生出如此強烈的渴望。她拿走了梳子，然后被羅德發現，又被強烈的責罵。

羅德把梳子還了回去，但給了八月一把別的，就是她現在用的這個，材料更加名貴，在柄端還嵌著一顆小小的珍珠。

這也是八月的母親，羅德的姐姐曾經用過的梳子。

狂風在外面劇烈的拍打著窗戶，玻璃在震顫中發出“哐哐”的響動。八月的窗簾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掀起來過了，或許是兩個月，上面落滿了灰塵，像是一條倦怠的死蛇垂在地板上。

八月撥了一下鏡子前蠟燭的燈芯，鏡上流淌的光芒更加明亮。八月緊張的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里面的她渾身都有一圈柔和的金邊。她將自己好不容易留長的一點頭發拉到胸前，手指慢慢拿起了梳子——

鏡子里的那個她在沖她微笑，八月輕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時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她坐在井邊，用一把梳子在慢慢梳理自己的長發。雖然那不是她的臉，不是她的身體，但八月感覺自己在那個豐腴曼妙的身體里復蘇，像是一顆埋在泥土里的種子在隨著春雨的滋潤快速生長。她的靈魂是井邊流淌的水，是覆蓋在女人身上搖晃的樹影，是棲息在深處一顆雀躍的心。

她進去了，進去了！她就是那個女人，她在按照八月的心意而抬起自己的手腕，她在聽從著八月的指揮，她變成了那個人，就算是一場短暫而虛構的夢境，但八月此時也成為了這個夢境的主人。

一對冰涼的手掌突然貼到了八月的臉頰上，冷得像是剛從河中撈出來的冰塊。八月發出一聲驚叫，扔掉了梳子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緊貼在她臉頰上的手掌轉而按住了她的肩膀，像是焊在她身上的烙鐵，她用盡力氣也動不了它們分毫。

鏡子前的蠟燭也突然被打翻，骨碌碌的滾到地板上。連著八月的化妝盒，和一些廉價的香水瓶，刺鼻的香水味和蠟油的焦味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開始激烈的爭斗。

八月還被這對看不見的冷手按在椅子上，她想大聲的喊人求救，但嘴唇卻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就算說出來了也是近乎耳語。

在她面前的鏡子開始如微風吹拂下的湖水一樣泛起波紋，八月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感覺到一個有生命的家伙從鏡子里來到了自己面前。

它湊過來，對著八月的臉頰吸了一口氣，帶著一股薄荷般的氣息。

“救命……救命……”八月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在她踩著的地板下就住著人，但夜已太深，他們不可能聽到一個女孩在上面發出的如此微弱的求救。更何況今晚的風太大，風在嗚嗚的吹，雪在呼呼的飄。

那雙手突然離開了八月的胳膊，沒人知道這個看不見的家伙在干些什么，八月只能抓住這個機會趕快逃命。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沖向門邊，但那里已經被滾落在地的蠟燭點燃。八月只好掉轉方向轉到窗邊，她的手才剛剛抓住窗簾，后面就有一個力大無比的家伙抓住她的腳用力一拖。

八月在地板上被拖著后退，她的手還使勁的抓著窗簾的一角，隨著她的后腿窗簾被扯下來，露出了八月近兩個月沒看過的天光。

一片茫茫的白色，無論是連綿不斷從天空飛舞而下的雪花，還是已經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白幕的雪地。白色的天帷在下，黑色的土壤在上。雪花在黑夜中發出某種刺骨而寒冷的光芒，這種光幾乎壓倒了黑夜的傲慢，幾乎蓋過了狂風的暴躁。

八月被拖進那個冰冷而灰暗的世界時，眼睛還在看著那片殘酷冷漠的白光。在她的最后一根手指在這個地方消失前，她終于像是雪地中的母狼一樣慘嚎出了一聲“救命！”

“救命命命命命命——！”

哈爾從睡夢中睜開了眼睛，很快就知道聽到這聲求救的不止自己一個。因為艾莉亞也很快從另一邊的床上坐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讓哈爾去把燈點亮。

“我聞到了煙味，好像是什么地方著火了。”彌雅爾坐在床上打著哈欠說道。

他們的門外也傳來了從走廊上穿過時啪嗒啪嗒的走動聲，混亂的嘶喊，還有幾聲夾雜其中的狗叫。

艾莉亞把頭探出了窗外，然后就急忙的喊著哈爾過去。“哈爾哈爾！快點過來看，失火的地方就在我們頭頂！”

哈爾走過去跟她一起把頭探出了窗子往上看，上面閣樓的窗戶被火光照耀成一顆紅通通的眼睛，黑色的煙霧還在往冒，哈爾聽到有人跑上了閣樓，正在試圖撞開上面的門。

“可能有人還困在火里，我現在要上去看看。”哈爾把頭縮回去后就想往上面跑，但才剛走幾步路就撞到了一堵透明的人墻上。

“噢！”哈爾捂著自己撞疼的額角問道，“是誰站在那？是不是鏡者？”

“鏡者不是在他的那個灰蒙蒙的世界里嗎？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艾莉亞伸手到空氣中觸摸，果然觸碰到一個看不見的人體，“真的是你！你怎么在這個時候出來了？”

鏡者先是往后退了一步，離開艾莉亞的觸碰才回答道：“我有一個家伙想讓你們看，她跟我有可能是同類，但也有點不太像。”

“同類……不太像？”艾莉亞問道，“什么意思？”

“我想等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還是待會在看吧，現在還是救人要緊。”哈爾還惦記著上面著火的閣樓。而且現在火勢也越來越大，他們的屋子里也聚集了大量的煙霧，頭頂的木板發出可怕的呻吟，縫隙間還能隱約可見上層明亮的火光。

“上面沒人，準確的說，她是被我給帶走的。”鏡者的手里出現一塊鏡子，鏡中出現一個披散著紫紅長發的女孩背影，“就是她。”

鏡子中的女孩蜷縮著待著鏡者的鏡中世界，一開始是背影，后來視角經過自動的旋轉到達她的正面。鏡面中出現她驚恐的獨眼，這并非是她由于疾病或是意外失去了另一只眼睛，而是她只有半張臉，半個眼睛，半個鼻子，一副完整的嘴唇，額頭彎彎斜斜的一道裂口蔓延到她左邊的唇角，裂口的另一邊皆是空白，但在這看起來并不存在的空白地帶上還生長著頭發。那樣丑陋又粗糙的頭發。

“諸神在上！”就算是見多識廣的艾莉亞也被嚇得倒退了一步，“這究竟是個什么怪物？”

“半人半透明人，你說的跟你是同類，但又不太像的意思是這個吧。”彌雅爾盯著鏡子中的怪物女孩道，“她的臉不是消失了，而是透明的。”

哈爾一臉震驚的看著鏡子里的女孩，說：“你這是綁架嗎。鏡者。”

鏡子中的八月看不到鏡子外面的他們，她還沉浸在不知被哪個怪物擄來的恐懼里，獨眼中泛著淚光。但這絲毫不能引起人們的憐憫，反而只會因她自身的奇異招來厭惡。

“……她是住在我們上面的閣樓，那她就是店主的侄女八月嘍。”彌雅爾在震驚后只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我要知道她的來歷。”鏡者這樣說道，又用更加堅定的口氣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我一定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