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蕓的父親，曾對我們家有恩。”蔣譙沉默了一陣之后，在辛逸耳邊輕輕說。

“如果你覺得是你們家私事，你可以不跟我說的。”辛逸握著蔣譙的手，抬頭望著他。尹影說，那是蔣譙家上一輩的恩怨，如果別人自己家的人都對此諱莫如深，那自己也不好過多去探究。

蔣譙笑了一下，搖搖頭：“沒關系，我自己憋在心里也難受。這些事，也實在是不怎么光彩。”

彼時的蔣譙家，也算得上是其樂融融。蔣譙爺爺去世得早，蔣譙奶奶是個厲害女人，硬是靠自己拉扯著一雙兒女長大，而子女也都給蔣老太太爭氣，兒子蔣玉森是廠里的采購人員，剛剛結婚，妻子是同一個廠里的同事。女兒蔣玉禾是醫學院即將畢業的學生，正在職工醫院實習，即將走上醫生崗位。

人人都說蔣老太太苦盡甘來，只等女兒有個鐵飯碗，覓得良婿，老大再給生個孩子，老太太就等著含飴弄孫，享清福了。家里日子蒸蒸日上，蔣老太太每天都樂呵呵的，兒女爭氣，一家人和和氣氣比什么都強。

一切美好被打破，源自于蔣譙素未謀面的表舅程剛對蔣玉禾的追求。自從在表姐的婚宴上見過蔣玉禾之后，程剛對這個扎著兩根大辮子如花似玉的實習女醫生一見傾心。

程剛托表姐程素梅給他說媒，然而程剛不學無術，整天游手好閑，家里介紹了好幾份工作最后都無疾而終，只知道在街上跟一群狐朋狗友靠賭博混日子。

程素梅深知自己的表弟是個什么貨色，完全配不上如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朵似的蔣玉禾，因此根本沒把表弟的請求放在眼里。

更重要的是，彼時的蔣玉禾已經有了心儀的對象，同在職工醫院實習的醫學院同學駱天齊。駱天齊人高馬大，濃眉大眼，人也踏實上進，本本分分，是那個年代很多未婚女性的理想型。駱天齊與蔣玉禾是醫學院同班同學，又都分配到職工醫院實習，長久的相處，讓兩個年輕人的心越靠越近。駱天齊到蔣家吃過幾次飯，蔣老太太對這個上進的孩子是滿意的，將來都是醫生，是那個年代很多人向往的鐵飯碗，醫院的領導也已經跟兩人談過話，兩人在實習期間表現優異，加上當時醫院確實需要人，最后半年實習期結束就能辦理入職手續，可以說是前途無量。蔣駱兩家都對兩個年輕人的婚事是樂見其成的，只等兩個孩子的工作穩定下來，即可談婚論嫁。

如果沒有程剛的出現，蔣駱兩家一定會成為和和氣氣的親家，然而命運給兩家人開了最殘忍的玩笑。

程剛見表姐不搭理自己，干脆自己親自上陣，對蔣玉禾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剛開始，蔣玉禾顧及程剛是嫂子的親戚，客氣有禮地回絕了對方。但程剛是個潑皮無賴，蔣玉禾越是拒絕他，就越是激起他的占有欲。他對蔣玉禾糾纏不休，在醫院、在蔣玉禾下班的路上圍追堵截，三天兩頭去蔣家吃飯，美其名曰看望表姐，實際上就是想借此接觸蔣玉禾。程素梅多次呵斥也無濟于事，只能盡量幫蔣玉禾拒絕程剛的登門拜訪。蔣玉禾不堪其擾，為了讓程剛知難而退，告訴程剛自己是有未婚夫的，未婚夫將來也是一名醫生。蔣玉禾做為醫學院的大學生，畢竟還是有些心高氣傲，明確表達了自己不可能看得上程剛這樣游手好閑的無業游民。

程剛自尊心受到了打擊，在弄清楚蔣玉禾的對象是駱天齊之后，程剛叫來他的狐朋狗友把駱天齊打了一頓。駱天齊受傷住院，蔣玉禾為此自責不已。

程剛以為蔣玉禾會屈服，沒想到蔣玉禾因此更加厭惡他。在一次蔣玉禾值夜班時，喝得酩酊大醉的程剛闖到了醫院，尾隨查完房的蔣玉禾，將她拖進了深夜無人的手術室。

程剛是個從小在街頭打架斗毆的混混，又借著酒勁，力氣大得驚人，蔣玉禾掙脫不得，又被捂著嘴叫不出聲。程剛就任她踢打，等她耗盡力氣。蔣玉禾畢竟是一個弱女子，掙扎一番之后體力漸漸不支，動作幅度越來越小，她眼中的神色也越來越絕望。

就在蔣玉禾快要放棄的時候，手術室的門被人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沖了進來。

他用拐杖狠狠地朝程剛的后腦勺打去。程剛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軟軟地朝一邊歪去。

蔣玉禾驚魂未定，看著眼前的駱天齊，百感交集，撲進駱天齊的懷中嚎啕大哭。

“你姑姑為什么不一開始就講明自己有未婚夫呢？讓你……你表舅糾纏那么久？越纏越來勁。”辛逸想不通。

“按照我爸的說法，是他們年輕那會兒是很含蓄的。那時我姑姑畢竟是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雖然她和駱叔叔的事兩家人是認可的，但只要還是學生的身份，還是不公開的好。那時，距離他們兩個走上崗位，也就不到半年的時間。”

“那后來呢？”辛逸問。

蔣譙沉默了，后來？后來的情況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也讓姑姑抱憾終生。

時間再次回到那個改變兩人命運的晚上。蔣玉禾在駱天齊的安撫下漸漸冷靜下來，就在兩人相攜著站起來，準備走出去報警時，身后的程剛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隨手抄起一把手術用的剪刀朝兩人撲過去。駱天齊情急之下推開了蔣玉禾，手臂被剪刀扎傷。駱天齊來不及管自己的傷口，程剛又撲了過來，駱天齊用拐杖隔開了瘋狂的程剛，再用力一戳，本就喝醉酒的程剛重心不穩，撞了一下手術臺仰面摔在地上，他的手帶倒了裝滿手術器械的大盤子，里面的器械嘩啦啦傾瀉而出，一把手術刀，不偏不倚，扎進了程剛的脖子。動脈里的血，像水槍一樣噴灑出來，濺了駱天齊一身。

兩個年輕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呆了，驚慌失措完全失去了應變能力。等蔣玉禾顫抖著雙腿跌跌撞撞奔出去叫來醫生進行搶救時，為時已晚。

駱天齊被警察帶走了。

程剛是家中獨子，程母悲憤得哭天搶地，每天坐在醫院門口的地上又哭又罵，指責駱天齊是因為被打，所以伺機報復，屬于故意殺人。又說蔣玉禾是狐貍精，勾引自家兒子，甚至懷疑蔣玉禾與駱天齊合謀殺死了程剛。這件事，蔣程兩家鬧得非常不愉快，程素梅因此流了產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蔣玉禾做為當晚的目擊證人，被警察傳喚。去公安局之前，蔣老太太把自家閨女叫進了屋。與母親感情一向很好的蔣玉禾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仔細細地告訴了蔣老太太。蔣老太太略一沉吟，只跟蔣玉禾說：“女兒啊，什么都臟不過別人的一張嘴。為了你的名聲，你千萬不能說你差點被程剛……你記住了。”

“可是，就算你奶奶能教你姑姑說什么，她管不了駱蕓的爸爸怎么說啊？兩人的口供怎么能對得上？”辛逸自己的爸爸就是做警察的，她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

“我爸說，他們當時也很奇怪，為什么駱叔叔的說辭，與我奶奶教我姑姑的相差無幾。很久以后才知道，是我奶奶私下去看守所見過駱叔叔，我奶奶什么都沒說，只說，希望駱叔叔為我姑姑的名聲著想一下。駱叔叔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駱叔叔對警察說，那天晚上，他只是傷口疼睡不著，于是起來在醫院走廊里走一走，聽到手術室有聲響，很奇怪為什么半夜三更的手術室還有人？于是他去看的時候，發現有人在偷醫療器械。他為了阻止小偷，才與小偷打斗。姑姑是值班醫生，查房的時候聽到手術室聲響，也過來查看，才看到……我表舅已經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了。”

“那你姑姑怎么說？”

“我姑姑當時畢竟年輕，也很害怕，又被我奶奶苦口婆心地勸女孩子名聲有多重要，又說駱叔叔這樣因維護公家財產過失殺人才是最好的結果，我姑姑最終就妥協了。警察又調查了表舅，發現那時他的確因為賭博欠了一屁股債，說他偷東西也是有動機的。再加上平日里他和駱叔叔兩人的為人天差地別，一個是混混，一個是前途無量的年輕醫生，駱叔叔手臂上又確實有打斗留下的傷口，只是當時是國家嚴打期間，駱叔叔最終，還是以過失致人死亡，坐了牢。”

“天啊。這真是……”辛逸嘆息。

“后來我爸他們才知道，我奶奶當時見駱叔叔時，還說過，我們蔣家還是會承認他是我們家的女婿的，我想，因為這樣，駱叔叔才會有一份念想，我姑姑也一直等著他。”

“這也是最好的結果了啊，可為什么，他們最后沒能在一起呢？”辛逸覺得很奇怪。

“因為我奶奶，變卦了。”蔣譙頓了頓，說到。

“啊？”

“后來駱叔叔出獄，我姑姑已經是醫生了。駱叔叔因為坐牢，再也不能當醫生，有案底的人，工作也不好找，只能打零工。我奶奶，就對駱叔叔說，兩人現在身份天差地別，我們家感謝駱叔叔做的一切，但是如果讓我姑姑嫁給他，他自己舍得讓我姑姑吃苦嗎？能給我姑姑好日子嗎？以后，我姑姑還會被別人戳脊梁骨，說她的丈夫是殺人犯，說不定以后事業也會受影響。我奶奶，她，希望給駱叔叔一筆經濟補償，兩家的婚事，就一筆勾銷。”

“你奶奶……”辛逸咂舌。

“我知道，你肯定會覺得我奶奶自私，連我自己也這么覺得。可我姑姑雖然當時死活不肯，卻怎么也拗不過我奶奶。最后，是駱叔叔，為了讓我姑姑死心，先結了婚。我姑姑才就此作罷。”

“什么？駱叔叔……”辛逸心中，真是對駱蕓的父親欽佩得五體投地，這得是多么深的情意，才會讓他做這么大的犧牲啊。

“可是我姑姑，一直到現在，她也沒嫁人，她心里只有駱叔叔一個人。我奶奶臨終前，終于還是后悔了，說自己也許做錯了，最終誤了我姑姑一輩子。

“駱叔叔被我表舅叫人打傷，傷沒好利索就進了監獄。監獄里都是些什么人啊？駱叔叔又是個不肯同流合污的，在監獄里沒少挨欺負，出獄的時候，身體都垮了，好工作找不到，體力活兒又干不了。小蕓的媽媽過不了苦日子，就拋下他們父女倆離家出走了。再后來，在煤窯干苦力的駱叔叔有一天突然栽倒在地，就再也沒醒來。”

聽完蔣譙家上一輩的故事，辛逸沉默了。駱蕓爸爸和蔣譙姑姑的錯過，真是令她感到無比的唏噓和遺憾。有時候，人生總是有如此多的難如人意，在覺得自己被幸福包圍的時候，命運會突然給你當頭棒喝。突然，辛逸想起一件事：

“這些，應該是你出生之前的事吧？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照道理來說，長輩們應該不會把這些陳年舊事給孩子講得這么透徹啊？”

蔣譙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抿了抿唇。

“因為駱蕓？”辛逸一下子明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