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陸子房一前一后急住馬車。騎在馬上的六人早已慣性的按住腰上的劍,緊緊的踩住馬鐙,對面不過十多人,就算他們六人出手,也不在話下,只待車中一聲令下,飛身而起了。
這群人跟昨天遇到那批人迥然不同,十五個殺手個個身姿凌冽。起首的一個人厲聲道:“留下東西,要不然一個都別想走。”
李夢天透過風吹起的簾角,看到他們的身影,在里頭不緊不慢的準備起身。王春麟扶著李夢天衣袖,勸阻的語氣道:“老爺……”
“嗯……”還沒等王麒開口,李夢天已經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什么也不要說,便掀開車簾下了馬車,“東西在我身上,我留下,讓他們走。”
“有膽識,可是過于的自信,往往也死得快。”那人如冰的語氣中透露著一絲不屑,似乎根本沒有把眼前這個人放在眼里。
王春麟有些不安,準備下車,李夢天神色沉靜而聲音鏗宏:“走吧。”
這個語氣,是命令,王春麟只好聽命行事。
李清筠掀開窗簾正欲喊,王春麟一把拉住,向外冷聲道:“元亮,走。”
黑衣人首領旁邊的一個正欲沖動阻攔,帶頭的道:“嗯,東西在他身上。”便決定放其余人走了。
前后二輛車迅速掉頭,左右騎馬的六人也跟著馬車轉彎而行,片刻就已經完全聽不見車馬聲。
東風,細雨,空山寂寂,偶爾的鳥啼,像是驚破無風水面的石頭,蕩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二月的天氣,隨處所見的新綠,跟此時肅殺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
李夢天語氣沉沉:“等了一晚上,也是難為你們了。”
“那你是一晚上倒底是睡好了,還是擔驚受怕了一晚呢?”黑衣人的首領得意道:“這就是我們的目的。”
“勞煩關心,我睡得很好。”李夢天面色透露出從容而優雅的微笑。
“哦?是嗎?昨天得到的那塊玉,交出來吧。”
“你們在這深山老林里伏擊,想必不只是要碎玉這么簡單吧?”李夢天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先把玉交出來。”
“交出來也可以,可是我想直到你們背后的主謀是誰?”
“我們不過是收錢辦事,這塊玉我們盯了好久,好容易等到下手的機會,卻被你們捷足先登。”
聽到這里,李夢天不由得放松了一下,慢慢的吐了一口氣,神色依舊從容。如果刺客是收錢辦事的,那顯然不知道他的身份,繼續道:“我是個商人,看到這塊玉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稀世美玉,你們想要也可以,可是能否告訴我你們的東家是誰?”
“想要知道東家,去問閻王吧。”
“哎~稍安勿躁,”李夢天打開手中的扇子,緩緩搖起來,這時可不是為了保持冷靜,而是一種不把對方放在眼中的睥睨,“你們這么多人對我一個人,怎么說都是勝券在握的,何必急于這一時呢?我要真是貪生怕死之徒,也不會叫我的伙伴們先行離開,不是嗎?”
“我們是不會告訴你的。”
“那我出雙倍的價錢,可否?”李夢天神色風輕云淡,語氣卻像個久經江湖的老商客。
“你知道那人開多少價嗎?你這條命都未必值。”
“我一個商人,多少錢沒見過,別人開的起的,我絕對開雙倍。”
“你開雙倍也沒用,我們有我們的江湖規矩,既然先答應的,就不能再反悔。”起首的黑衣人說話的速度變快了,很明顯一則不知道對方的底細,一則又急于求成,這種躁動,便是李夢天周旋的目的。
李夢天道:“有江湖道義是好事,有堅守也是好事,可是當江湖道義成了意氣用事,堅守成了默守陳規,那就是愚蠢。”
“放肆……你想效仿諸葛亮嗎?企圖用三寸肉舌頭,就化解一場干戈?簡直太天真了,這就送你去見閻王。”黑衣人的語氣漸漸轉向憤怒。
一陣狂風吹來,地上的枯葉紛紛揚起,李夢天徐徐撩開衣襟,對面一群人迅速沖上來。一個白色的身影,和一群黑衣人廝殺起來,刀起劍落,萬分緊張的形勢,李夢天游刃有余。不過片刻的功夫,所有人都立定不動。
身影移動,白色身影從黑衣人當中脫離出來:“現在,你們總該說出是誰派你們來的吧?”話剛落音,那群人已被深林中飛出來的箭雨射殺殆盡。
“滅口了?……”李夢天手中的扇子赫然一攏,又向周圍寂靜的森林喊道:“多謝神秘的朋友替在下解圍,改日必定當面道謝。”便起身飛往馬車離開的方向。
李夢天方才飛身離開,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落在一群黑衣尸體中間。
白衣人戴著斗笠,斗笠四周籠著一層薄薄的帷幔,卻剛好是看不清那人容顏。只能模糊的看到,仿佛是在微笑。身后背著一把古琴,手中握著一只玉簫。
白衣人長身玉立,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語氣極淺極淡道:“李夢天,我們之間的游戲或許剛剛開始呢。不過易無塵,你找的人也太次了,還沒開始就自己殺自己的人,實在是叫我有點失望呀。”
這聲音,仿佛比李夢天的語氣還要從容三分,鎮定三分,儒雅三分,戲謔三分。這白衣斗笠人不是旁人,正是天下第一神秘人,溫臨風。
忽地,又一群殺手殺出來,圍著白衣斗笠人。這次的人和躺在地上的那群不同,這群人手中握的刀是彎刀,溫臨風嘴角淡淡一笑:“怎么,東瀛人也來湊熱鬧?”
前面一個戴著鬼魅面具的人道:“神秘人,我家主公想和你談筆買賣,讓你去一趟水月宮。”
溫臨風嘴角又輕輕一彎,清風吹動著帷幔,卻總是到了剛能看到嘴角的地方,就落下來了。
那群鬼魅面具方說畢,溫臨風淡淡道:“還有什么要緊的嗎?”
鬼魅面具道:“神秘人,你這是什么態度,我家主子可不是你們中原什么等閑的武林人士,你既然愿意和武林之中的人合作生意,就應該知道這筆買賣的大小。”
溫臨風廣袖一揮,空氣中散發著白色粉末,那群鬼魅面具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隨即,一個縱身,溫臨風往李夢天方才離開的那個方向飛去。林間數只閑鶴飛起,似是跟隨在他身后,身姿優美地翱翔而去。
疾馳的馬車上,李清筠神色有些不安,眉頭時不時地皺起,猶豫了片刻,忐忑地問道:“麟叔,那邊那么多黑衣人,我們就這么把爹爹一個人留下?”
少年眉頭緊蹙,雖然知道父親武藝超群,可那么大一群黑衣人,又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實在是過于危險。即便爹爹有把握贏他們,也難免不受傷。少年這般想著,心中越發忐忑,不知不覺手心已經冒出了冷汗,又胡亂地在袖襟上擦了兩下。
王春麟雖也擔心,可面色上還是泰然的,見李清筠焦急,便安慰道:“老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老爺讓我們先走,自然有老爺的道理。”
“那些人還真放我們走啊?”李清筠不解,若是殺手不讓他們走,自己還不三兩下就解決那些個人。就算對方武功高強,十一人對十五人,那也是半斤八兩,現在留下父親一人,李清筠心跳不由得亂了節奏。
“恩。我們并不是殺手的目的。”
李清筠便捻衣襟的角,時而卷起,時而松開,反反復復,又道:“麟叔,以前爹爹出來也會遇到這樣的刺客嗎?”
“那倒沒有!”王春麟語氣輕描淡寫,怎么可能沒有,十二年之前李夢天經歷九死一生那一回,他可是歷歷在目呢。只不過這樣的刀光劍影,他們從來沒有跟李清筠說過。
“我放心不下爹爹。”李清筠縷縷向窗外望去。
“放心,不會有事的。方才我也擔心,現在想想應該是沒什么的,老爺出馬,該擔心的是對方。”王麒按著李清筠的胳膊,正談論著,姜明一聲“吁……”
馬上的眾人都興奮下馬:“老爺,老爺。”
王春麟忙下車扶李夢天上車,關心道:“爺,您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說著上車。一行人又出發了。
李清筠忙問道:“爹,您沒事吧?”
“我像是有事的樣子嗎?”
“恩,不像。那些殺手呢?”
“走了。”李夢天語氣十分淡然,讓人看不出一絲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清筠從方才的擔心,立刻轉到對事件的關心:“啊?那他們來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夢天笑道:“他們要一樣東西,我給了,他們就走了。”
“這樣?那您剛才為什么厲聲讓我們走呢?您剛才那個聲音,我還以為有什么事情發生呢!結果,就這樣了嗎?”李清筠聽了父親這么一說,覺得實在跟自己剛才的擔心大相庭徑。
“要不然呢?”李夢天朗顏一笑。
李清筠聽父親這般說,瞬間便將方才的焦急和擔心拋在九霄云外,又想起昨天那些匪徒的事,憤憤道:“起碼要殺他個落花流水,再教訓一番,再走啊。”
“你這是昨天的氣還沒發完,今天想再繼續一番嗎?年輕氣盛的,成天喊打殺的,等你真正經歷了生死的時候,怕是沒這么輕易的說出這二字。我就是想著你年輕氣盛,所以就親自解決了。”李夢天一陣輕松的語氣,就像剛才什么也沒發生似的,甚至像是經歷了剛才的那一番風雨,此時此刻精神上松快了許多。
李清筠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確實,自己出來之后,總是對江湖的風云躍躍欲試,可他忘了,自己從來沒殺過生,還沒親眼見過死人呢。李夢天和王春麟都不會把這些事情說出來,只是希望他在江湖的風雨之中慢慢磨練。
李清筠想了又想,又道:“那您怎么不把他們交給官府處置呢。”
“江湖刺客畢竟和綠林之人不同,殺手是根本沒想過要命的,即便他們落到敵人手里,最終也是自盡而已。”李夢天緩緩打開扇子搖起來。
“那多沒意思,就沒個怕死的嗎?”李清筠始終覺得輕易放走那些人,太便宜他們了。
王春麟笑道:“少爺,您還真是,殺手既然被稱為殺手,從小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有的人,從幾歲就開始被訓練成殺手。他們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擇手段不惜一切的幫別人殺人。”
聽到這里,李清筠不由得感嘆一聲:“哦?這樣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王春麟不太懂李清筠的疑問。
“怪不得他們身上的氣質與別人不同,那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吧。”李清筠輕快地轉動玉笛,陷入思考。
李夢天依舊面含笑意。剛才之所以讓他們先離開,最擔心不過是那個人的人出現。如果真是他,不知道有怎樣的手段。李夢天還不想李清筠看到這些血雨腥風。或許慢慢經歷,就會習慣。只是現在,不知道還是有不知道的自在,何必把什么都告訴他,讓他年紀輕輕去承受這些他不該承受的壓力呢。
十八年了,當時的場景總是歷歷在目。鮮卑山,那片火海,和他猖狂大笑的聲音。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李夢天深知那個曾經引為生死之交的人還活在世上,深知那個曾經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人,已經成為自己這一生的宿敵。這么多年,李夢天每年南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那個人。甚至,某些時候,那人像幽靈一樣存在于李夢天的夢中。
那個出現過無數回的夢。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李夢天輕輕念起這首少年時最愛的詞,慢慢進入睡夢之中。
今天出現的這群刺客,背后的人究竟是誰?十七年來,天下平定,威加四海,可是午夜夢回的心底,總難免生起一種寂寞。
知己一人誰是?
如今,留在身邊的人,總是倍加珍惜,可是因為自己天子的身份,誰又能把自己當成朋友呢?即便是王麒,就算自己在王麒面前無意有君臣之別,可擺在那里的距離卻顯而易見。
王麒繼續和李清筠講述著許多江湖趣事,講述這一路遇見過的人,遇見過的事情,李夢天依舊閉眼聽著,默不作聲。心中承載的重量太多,能釋懷的機會何其少。
人生如夢。有的夢,要穿過其他的夢才能醒來。必須一個個勇敢而真實地走過,才能走出噩夢對心靈的捆綁。而現在,自己又走過了幾個夢呢?李夢天沉思著,似夢似醒。
王麒和李清筠的談笑在耳畔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或許,以后回想起此時此刻的情景,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溫馨吧。
天上彤云漸厚,周圍的空氣逐漸冷了下來。
一陣冷風吹進馬車,李清筠不由得一聲噴嚏。
李夢天緩緩睜開眼睛,輕聲道:“把簾子打下來吧,省得又著涼了。”
“爹,我哪里就那么嬌貴了?這天氣似乎是要下雪呢。”李清筠的聲音總是這般天真明朗,即使是在父親這里據理力爭,也透露著天真無邪。
李夢天看著李清筠,眼睛復又微閉,不知將來,這分天真爛漫會經歷怎樣的滌蕩。
“老爺,這里穿過秦嶺,最是沒有人煙的地方。先前本來是打算走官道的,后來遇上那些人,折成小路,這里離集市偏遠,雪已經開始下了。”趕馬的姜明向里道。
李夢天稍微瞇了瞇眼,一絲深遠的光從眼中透出來,凝視著窗外。看那些雪花飄落,不知道是歸宿,還是解脫,心中不免又生出一些落寞來。只道:“先趕路吧,有可留宿的地方,就將就一晚。”
“下雪啦,哇,我還是第一次看宮外的雪呢。”李清筠驚喜萬狀,恨不得下車去玩耍一番。又想著,若是有梅花,爹爹肯定會停下馬車好好欣賞呢,心里倒是希冀能有什么東西能讓馬車停下來呢,這之前那些匪徒啊刺客啊,還會出現么?李清筠意識到自己這個念頭有些不好,立馬斷了念想,只是心中的希冀,壓抑的自己,直轉動手中的玉笛。
這一路以來,李清筠心中一躁動,就喜歡轉動手中的笛子,以前在宮中除了朝夕定省,李夢天對李清筠生活上的事,著實很少關心。李夢天看李清筠這么熟練的轉動手中的笛子,倒真是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十分相似,眉間不覺舒展了些。
“你想下車賞雪?”李夢天面帶淡淡微笑,“想要下車,就真不能趕到下一個落腳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