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孟小白在沈木凡表現出如此消極的一面,也是第一次,沈木凡對孟小白的認識有了新的意外發現——幸存者內疚。
在大多數的認知里,似乎那些從小就受盡寵愛于一身的人就應該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
可其實不是。
幸存者內疚,最早發現于戰爭、自然災難一類極端惡劣條件下的幸存者身上,后來逐漸應用于更加廣泛的情境之中,比如某些獲得幸運的人,或者被偏愛的人。
在這些人身上,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們都是在其他人的不幸甚至是“犧牲”中,“幸存”下來的。
孟小白身上顯然也出現了這樣的特征——因為她認為自己所得到的幸福自在,都是建立在父母的“犧牲”之上。
沈木凡笑著摸摸她的頭:“孟小白,你能跟我說這么多,我很高興。”
對于懷有幸存者內疚的人來說,能克服自己的羞恥感袒露自己的心聲,是走出內疚十分關鍵的一步。
沈木凡很慶幸,自己無意間發現了孟小白的問題,還一不小心成了她走出困境的突破口。
用一句老掉牙的話來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正如五年前,孟小白無意間成了他重新對生活燃起熱愛的“介質”。
孟小白低著頭,笑容變得冷漠:“那又怎么樣?我還是個混蛋。”
實際上,明明不想笑還強迫自己笑,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變相懲罰,要知道,不能自由表達自己意志和情感,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是一種痛苦。
沈木凡自然不會被她的情緒帶著走,也不會反駁她,只是轉而起了另一個頭:“那你這個小混蛋要從良了嗎?要不要幫忙?”
“你要怎么幫我?給我很多錢嗎?”她的笑依舊勉強,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可她還是堅持讓自己保持笑容。
沈木凡沉吟了片刻,似乎真的在考慮要給她多少錢,卻話鋒一轉,笑瞇瞇問:“我給了你就要嗎?”
“不要。”她別過頭,明顯不想理他。
沈木凡起身坐到她的身邊,將她摟進懷里,輕聲安撫:“不管發生什么,今后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陪著我干嘛?”她扭捏了幾下,干脆就任他抱著。
“陪你長大呀!”他的聲音里,溫和平靜,讓她莫名地感動,嘴上卻不肯服軟:“我已經長很大了。”
“可你這里沒長大呀!”沈木凡指指自己心臟的位置,看著她,滿眼的寵溺。
“不是,我都把自己說得這么混蛋了,你怎么還……”她輕輕嘆了口氣,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也不過是說到一時興起的任性為之罷了。
他握著她的手,包進自己手心,滾燙的氣息透過手背的肌膚,一路直奔進了小白心里,害她一顆心小鹿亂撞。
他恍若未覺,低垂著眉眼,自然而然地靠近她,百無聊賴地把玩她的軟綿綿的小手,又似乎只是閑來無事的絮絮叨叨,語調懶散地講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小白,不是所有人都能一開始就找到自己想走的那條路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隨心所欲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你現在,只是遇到了大部分人都會遇到的一個問題而已。”
這樣的他,太過溫柔,也太過無害,讓小白情不自禁地想要親近。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摸摸他低垂的柔軟的發頂,卻又不敢,只好拼命忍著,還刻意說話來轉移自己心里泛起的那一池纏綿的柔情似水。
她說:“可很多人即使不喜歡,也能堅持一份工作,為什么我做不到?也不是做不到……就是會很痛苦……又或者,其實別人也會痛苦,只是,沒有我反應這么強烈?”
他的語調依舊懶懶的,卻似乎心情愉悅:“分析得不錯,看來你對自己的問題已經有了進一步的深刻了解。”還表揚了她。
“可是為什么呢?”她歪過頭去看他,以此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手心手背的觸覺不斷傳來,熱熱的,癢癢的,她于是給自己催眠,那不是你的手。
“國內有個心理學老師說過一句話,說給你聽聽?”
“什么話?”
“他說,每個人都有其深刻的一面,只是有的人選擇了不深刻。”
“所以呢?”
“當一個人變得深刻,那么他對所有人事物的感受程度都會加深,不可避免的,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會加深,不是所有人都用勇氣去體會深刻的。所以,小白,你知道自己有多勇敢嗎?我為你驕傲!”
麻煩不要用這種夸小朋友的語氣跟她講話好嗎?
小白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高估我了,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所以跑去圖書館多翻了幾本心靈雞湯和心理學方面的書,就是為了讓自己心里舒服而已。”
“出現問題,能主動追尋答案而不是逃避,這本身就是勇敢的表現。”
“逃避又不能解決問題。哎呀……你不要一直夸我,明明就很不好。”
“我們小白真是聰明,知道嗎?有很多人,可能永遠都無法意識到這一點,才會讓自己越陷越深。”
“什么鬼?”到底什么時候學會這么和藹可親的夸小朋友的說話方式?
“小白,你要明白,成長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很多時候,我們難免要經歷一些痛苦,就算你是我最愛的人,我也無力阻止你去經歷那些痛苦,沒有人可以例外。”沈木凡的眼神不再是平時的平淡無波,而是一種悠遠深沉的、溫潤柔和的、觸不可及的,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悲憫?
小白甚至有一種錯覺——一個脫離凡塵的世外高人,高高在上看著底下上演的眾生皆苦,他仿佛早已歷盡滄桑,再大的苦難也無法撼動他的平靜。
她閉了閉眼,又重新抬眸看向他,他也正看著她,眉眼溫柔,心疼無奈。
孟小白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輕輕拂過自己的臉,柔柔軟軟的,讓人一下子就深陷進去。她努力想從那片柔軟中掙扎出來,卻聽到內心深處那層從未被觸及的冰冷,正在悄然融化,碎裂,某種輕柔的、充滿生機的、暖洋洋的氣息從無數道裂縫里絲絲縷縷溢出。
在這之前,如果有人問孟小白,你愛沈木凡嗎?她或許不敢回答。
可他卻說:“就算你是我最愛的人……”
他不過一句話,就在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不過是一個眼神,就能讓她熱淚盈眶……
她低下頭,掩去眼底的淚光,壓抑住哽咽,壓抑住莫名的、翻騰的、酸澀難耐的、讓人不知所措的喜悅,問他:“那你說,我到底怎么了?”
沈木凡渾然未覺般平靜如常,只是看她的眼神依舊讓她感受到某種心驚肉跳的、難以言明的悲壯,實際上,她早已心知肚明的,不是嗎?
光是愛上讓人望塵莫及的他,就已經足夠很悲壯了。
她低著頭,心不在焉地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個夢還真的做對了——她在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