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的名字叫“野和尚”。

沈夢只跟一個叫“跳蚤”的人說過話，也是一起進來的新兵，跟沈夢一樣瘦弱，只是比沈夢矮得多，都是被欺負的對象。其實跳蚤跟沈夢說過他的姓名，只是大家都忘了。

“我叫XX，大家都叫我跳蚤，你呢？”

“我叫沈夢，大家都叫我野和尚。”

“好的，野和尚。”

“好的，跳蚤。”

但跳蚤的處境還是比沈夢好，他好歹還有一根木棍，雖然隊長也讓他練習的就是“棍法”，而且負責他的那個老兵也不像黑狗那樣殘暴。事實上，在這座營房里，沒有比黑狗更殘暴的人了。連營房里最老的士兵，——大家也都叫他老兵，他跟著這支部隊從河朔（河朔三鎮(zhèn)，唐末五代大名鼎鼎的地方）到同華（即同州和華州，屬于當時的京畿地區(qū)），再來到劍南，他都不愿意去惹黑狗。用他的話來說：黑狗就是一條野狗，身上連半點人的氣息都沒有。

大牛為了跟沈夢出頭，差點和黑狗打了一架，幸好隊長及時出現(xiàn)。要知道，在軍營里，兩人打架是要用生死來搏命的。隊長喜歡大牛，所以也只是批評了他幾句，但黑狗在營房里就更囂張了。

慢慢長夜，暗黑無邊。熬得過黑夜的人，才能看見晨曦的微光。

已經(jīng)是沈夢來軍營后的第六天，這一天，軍營里的士兵都圍在較場（就是營門內(nèi)的空地），這里正在進行一場蹴鞠比賽。

這不就是足球嗎？曾經(jīng)的足球王子沈夢激動了。

不過又和現(xiàn)在的足球比賽不同。只有一個球門，懸掛在正中央十米高的地方，是一個直徑半米左右的圓門，也沒有對抗，雙方各自在球落地之前射門，球落地或射門后便換另一方進行。

沈夢一看用木棍計算的比分：鐵錘都0：4落紅都。

這種比賽純粹是靠個人能力，落紅都都頭張蠻子本來就是蹴鞠高手，傳言他這個都頭，就是靠蹴鞠贏來的。他一人進了全部四球，這場比賽也是他攛掇起來的。

李都頭對于蹴鞠一竅不通，只有在一旁不停罵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敞開了衣襟，露出胸口的一大片毛，叉著腰，把場上的士兵每一個人從頭罵到腳。

場上，輪到鐵錘都射門，黑狗本來就技藝不精，又被李都頭罵得灰頭喪氣，他一個疏忽，球也沒接住，便落在地上。李都頭在場下看著，氣得跳起來三尺高，指著黑狗就開罵：“你個丟人現(xiàn)眼的狗東西，不會就給老子滾下來。你看老子待會不扒了你的狗皮。”

另一邊的張蠻子也得意起來，他今天可算出了一口惡氣，由于李都頭是保寧軍節(jié)度使、都指揮使李仁鉅的義弟，他平時沒少受氣。現(xiàn)在更是要抓住機會奚落李大錘一番。

“我說大錘兄弟，你就只會罵人了嘛！有本事，你也下來和兄弟較量一番啊。你看看你那些手下，一個個焉不拉幾的，沒幾個有種。孬將手下出弱兵咯——”

落紅都的士兵響應著他們的都頭，也都大笑起來，中間還有直接挑逗鐵錘都士兵的言語。

李都頭氣得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使勁踩。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士兵，都埋著頭往后縮當烏龜，現(xiàn)在誰不往后縮啊，誰上場，誰這就是找罵啊。

他一拍胸膛，真的就要自己上場了。

“李都頭，讓我上吧。”沈夢站了出來。

“你……”李都頭楞住了。

石州隊里的士兵更是愣住了。這幾天來，沈夢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窩囊廢，一個被黑狗打死也不敢還手的野和尚，甚至，他們都對沈夢居然還沒被打死表示意外。蹴鞠，他能行嗎？

再看場上的人，個個身強力壯，渾身的肌肉在陽光下泛著黝黑的光。就沈夢這一身細皮嫩肉，瘦弱的骨頭架子，真懷疑他能不能把球踢到十米高的地方。

另一邊，落紅都的哄笑聲更大。張蠻子毫不留情地奚落道：“大錘兄弟，你TM真是個人才，從哪里撿來這么一個野和尚，還他娘的真嫩啊！兄弟我真是服了你了，這種人你也能帶進軍營來，你是不是想娘們想瘋了。”

“哈哈哈！”這一次，不但是落紅都的士兵，鐵錘都的幾個士兵沒有憋住，也跟著偷笑起來。

李都頭被激怒了，惡狠狠地朝著沈夢說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如果你上去丟人，我保證你會在今天夜里消失。你真的要上場？”

沈夢笑了。

眾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野和尚居然在這個時候笑了。

他的笑就是在回答。

“好。”李都頭緊咬住牙。轉(zhuǎn)過來朝黑狗吼道：“你這條死狗，你他娘的給老子下來。”

黑狗憤怒地走下場來，被這樣一個“廢物”替換下來，可以想象他此時的心情。和沈夢擦肩而過時，他呲著牙，眼露兇光。

“你死定了。”無論輸贏，在他眼里，沈夢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

那個老兵說得對，黑狗不是人，他說話的語氣里，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沈夢還是在笑。死，這個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威脅他。他還作為一個廢物而活著，只是為了真的活著，為了將來能像個人一樣活著。無論前世今生，世道怎樣變遷，他終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所謂理想主義者，是為理想而活著的。他的生死，似乎與現(xiàn)實不相干。

沈夢來到場上，落紅都進攻，張蠻子奮起一腳，卻失了準頭，球高出了球門。但他的腿力還是讓人驚嘆，落紅都的士兵依然在為他們的長官鼓掌。

輪到鐵錘都，不知道是技藝問題，還是心里已經(jīng)生出怯意，球都顛不好，幾次差點掉在地上。

終于，球朝沈夢飛過來……

多么熟悉的感覺！這一刻，仿佛時光發(fā)生了錯亂。沈夢回到了曾經(jīng)的綠茵場上，熟悉的皮球，熟悉的動作，他胸部一停，大腿一顛，將球顛到空中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掄起右腳，繃緊腳弓，瞄準球門，出腳，發(f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