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除了沈夢，他毫不意外。

聽到朱溫、董璋、孟知祥這些名字，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聽到的唐朝并不是那個盛世王朝——大唐王朝，而是五代時期的后唐。這也不能怨旁人的誤導，后唐那是后世人為了區分而加的一個“后”字，當時的人自然稱的是“唐朝”。他還知道，在這片土地的東南邊，再等幾年，還會有一個叫徐知誥（后改名李昪）的人也要建立一個唐朝，史書上稱之為“南唐”。

關于那個時代的信息再次在沈夢的腦海里浮現。孟知祥日后會統一四川，建立后蜀國，那就說明這場戰爭后唐會失敗。

想到這，他不禁用同情的眼光打量這些人，尤其是李都頭，他對這支軍隊和這個國家充滿自豪，他是一個有軍人榮譽感的人。但他的軍隊和國家注定會失敗。

關于董璋，沈夢所知甚少，這種歷史上過眼云煙似的人物，本就記載不詳。但沈夢知道的是，董璋吃過人肉，而且應該就是在這場戰爭中，把一個不肯投降的將領給涮了火鍋，一邊刮肉一邊在鍋里煮熟了吃。

想到這，沈夢打了一個冷戰，他望著眼前這些人，不知道是誰這么倒霉，要被董璋涮了吃肉。多半是這個掌書記，這人雖然滿腹牢騷，但一看就是個忠義之士，這種人最有可能寧死不降。而且相比于其他幾人的皮糙肉厚，掌書記看起來，也要好吃一些。

注：這只是沈夢的推測，事實并非如此，被董璋涮了火鍋的是閬州城守將、保寧軍都知兵使姚洪。

掌書記可不知道沈夢的這些想法，他也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野和尚，正用無比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他正沉浸在董璋和孟知祥謀反的悲憤中。

李都頭顯然無法相信掌書記的判斷，他長滿橫頭的臉上還帶著希冀的火光。

“不不，絕不可能。孟知祥是太祖皇帝（即李克用，李克用死后，被其子李存勖追謚為武皇帝，廟號太祖）極為親信之人，太祖皇帝將最疼愛的侄女嫁給他，而且他和當今圣上（即李嗣源）是生死之交，誰都可以反，唯獨他絕對不會反叛。你要再在這里妖言惑眾?！?/p>

掌書記冷笑兩聲，這聲音在撞擊著李都頭最后的希望之墻，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李都頭，他甚至都開始同情起這個憨直的軍人來。

“你覺得這些情義，在現在這個世道還值幾個錢？就憑這些所謂的情義，就能拉住他孟知祥？去年，圣上向他籌集軍費，他幾番推托，最后也只拿出五十萬緡錢來。我當時就說此人有異心，你們不信，說我是在猜度君子。你們還記得他在洛京時，那副搖尾乞憐的樣子嗎？可一坐穩西川節度使的位置，他孟知祥又是怎樣一副嘴臉？

“你們以為，沒有孟知祥在背后撐腰，董璋敢起兵造反？實話給你們說吧，孟知祥和董璋已經結成親家，就是為了要聯合起來對抗朝廷，要反我大唐！而且，監軍李嚴已經被孟知祥殺害，人頭已經在傳往東川的路上。這就是他孟知祥給董璋納的投名狀?！?/p>

掌書記說的時候，幾綹胡須在猛烈地顫抖，顯示出他內心不可抑制的悲憤。

監軍這個職務，沈夢是清楚的，古代君王派軍隊出征，或者對握有重兵的封疆大吏不放心，便會派出一個心腹之人擔任監軍。監軍也不是要監視軍隊，而是監視這位握有兵權的將領。同樣，如果這位將領要謀反，首先便會殺掉這名監軍。

監軍李嚴，沈夢知道這個人頗有膽識，在前蜀滅亡之前，這個人孤身入蜀，硬是憑著三寸之舌，把前蜀的君臣們說得一愣一愣的，后來又全身而退。想不到竟是在此時被孟知祥所殺。

注：李嚴被殺的時間是在文中的前兩年，為了故事的需要，時間有所調整。文中此時的時間為后唐明宗長興元年，即公元930年。

李嚴被殺的消息更是讓在座諸人的坐立不安，在一片驚訝聲和怒罵聲中，李都頭將手中的酒盅奮力砸向地面。酒盅在地面發出的巨響也引起了軍中所有士兵的注意，士兵們都停止了飲酒和喧鬧，紛紛望過來。軍營內頓時變成一片死寂。

“看什么看！干你娘！喝酒，都給老子喝，往死里喝！”李都頭吼完，自己抓起一壇酒，咕咚咚直往肚子里倒。

士兵們虛驚一場，都只道都頭是喝醉了，又恢復了喝酒喝喧鬧。

李都頭卻狠狠地望向掌書記：“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p>

“這幫狗日的雜碎！”李都頭緊咬住牙關，聲音便是從他的牙縫里硬擠出來，“那圣上還不趕緊發兵，天雄軍和武信軍都在干嘛，還不趕緊派過來，剿滅這幫狗日的東西?！?/p>

“圣上，哼！他若真的圣明，這一切便不會發生?！?/p>

掌書記竟敢污蔑皇上！

所有人都對他的不敬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慨。李都頭上前一步，擰起他的衣襟，臉上橫肉抖擻，雙眉豎立，威脅道：“你有種再說一句對圣上不敬的話出來！”

沒人會懷疑，掌書記言辭稍有不當，李都頭便會立時把他丟進這火堆里。

但是掌書記卻沒有退縮，他今晚確實喝多了酒，或許這樣的世道，他已經活膩了。

“圣上昏庸無能！他英雄無敵、血戰沙場，能在馬上打下這片江山來，但是他卻任用奸邪、不辨忠奸，未必能守得住這片江山?！?/p>

如此狂言，大逆不道！

李都頭的手在劇烈地顫抖，然而他卻沒有立即將掌書記扔進火堆去。他還在猶豫，是因為他和掌書記之間的情誼，還是因為掌書記的話并未妄言？

而掌書記卻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接著在說，聲音更加洪亮，帶著他的怒火：“不但是圣上，還有你的義兄李仁矩，自出任保寧軍節度使以來，他又做了什么，他對得起圣上的信任，和全軍將士的厚愛嗎？把我們派到四處駐防，他自己帶著牙兵在城中逍遙。兵餉沒有，武器也沒有，叫我們到監獄里去找犯人來當兵，叫我們拿著木棍去殺敵。他明知董璋遲早要反，他又做過一點針對性的防御嗎？”

掌書記沒有被扔進火堆里去，李都頭松開了手，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人人都能看出他此時的痛苦。

掌書記的話句句似刀，扎在他的心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