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也停下來，他們早已經超出了身體極限，現在終于能停下來休息，個個都已經虛脫，躺在地上，只有猛烈地出氣，才能換來艱難的幾口吸氣。

直到日暮時分，才稍稍恢復過來，又都跳進河里，洗除一身血跡。沈夢看著身邊，只剩下十人，估計整個保寧軍剩下的也只有他們十個人了。王朝覆滅，只在旦夕之間，一支軍隊不也是如此么？雖然他沒有見過這支軍隊全盛時的輝煌，但眼下這種凄涼，他從存活下來的每一張死灰般的臉上清晰地感受到。

尤其李都頭，看得唏噓不已。李都頭正加速地蒼老，雙眼無神，活著便似死了一般。

嘉陵江邊的荒地里，又升起了一堆篝火，眾人吃過沈夢讓跳蚤等早準備好的干糧后，身上的氣力也漸漸恢復，雖然精神依舊萎頓。

李都頭既然還活著，作為這群亡命人的首領，他先打破沉默：“閬州城已破，保寧軍也全軍覆沒，不知道大家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片沉默后，見無人答話，李都頭便接著說道：“既然軍隊已經不復存在，大家也不必再叫我都頭。事以至此，就各自散了吧，你們各奔前程去吧。”

哀莫大于心死。眾人還能有什么前程？

就要自此別過，各自亡命天涯了嗎？

跟隨李都頭多年的老兵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蒼涼的淚水滑落，“我家在遙遠的河朔，我從十七歲就當兵，這么些年一直跟著部隊，跟著李都頭。現在部隊沒了，隊里的兄弟們都死了，我又能去哪里呢？”

他的話也正是眾人此時的心聲，尤其是那幾個從北方跟著軍隊來到此地的士兵，軍隊便是他們的家，便是他們的一切。沒能死在閬州城，逃出來后，卻要承受活著的痛苦。

李都頭想安撫他們，但眼下這種光景，又如何能做到？

沈夢忍不住說道：“天雄軍正在趕赴劍門的途中，如果你們還想從軍，可以向北趕，說不定石使相還會重用大家。”

沈夢的這個消息，無異于一針強心劑，讓萎頓中的眾人重新看到希望。

“真的嗎？”李都頭激動得抓著他的胳膊，“朝廷真的派出了軍隊？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夢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從歷史書籍中看到的，更不能告訴他這場戰爭最終的結局，只能故作分析：“兩川對于朝廷何其重要，圣上怎么可能眼看著兩川叛亂而坐視不理呢？只是李都使策略失誤，沒能堅守到朝廷援軍的到來。我估計等大家趕到劍門時，正好能碰到朝廷派來的大軍。”

李都頭恢復了他往日的豪情，早就坐不住了，站起來興奮地擊著掌，再沖著天大聲嚎叫：“好，好，太好了！干他娘！老子一定要報今日之仇，要抓住那些狗日的叛徒，千刀萬剮，祭奠死去了的兄弟們。走，我們這就去劍門，和大軍會合。”

看著李都頭這樣，沈夢心里才長出一口氣。一路上，他的眼睛始終盯著李都頭，生怕他想不開，做出什么自尋短見的動作來。現在他心里起了報仇的念頭，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自然便不會再頹廢下去。

其余幾人也被李都頭重新燃起的豪情所感染，紛紛握緊雙拳，表示愿意繼續跟隨李都頭，要和賭頭一起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李都頭很欣慰地看著眾人，眼眶內已有些泛潮。患難時節見真情！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沈夢。

“兄弟，我們一起去劍門，我李大錘在天雄軍里多少還有些臉面，石使相為人豪爽，喜歡結交英雄豪杰，當年若非我義兄出任保寧軍節度使，我便在他手下任職。別看我李大錘是個大老粗，但我這雙眼睛從沒看錯人，兄弟你是個難得的人才，等到了天雄軍里，石使相一定會重用你。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都頭好像已經看到了他和沈夢在新的軍隊里重展雄風的樣子，臉上泛出紅光，激動地握住沈夢的雙臂。

沈夢卻搖著頭，苦笑道：“我不去。我答應大牛，和他一起回老家報仇。”

“什么仇？”李都頭一頭霧水。

在聽完大牛的講述之后，李都頭笑道：“這有何難？不就一個土地主嘛，我們幾個今晚就去宰了他，再去劍門也不遲。”

李都頭的執意勸進，讓沈夢在感動之余，也進退兩難。

他知道石敬瑭這次率軍攻向四川，最終還是失敗而歸，打敗仗的滋味，他已經嘗夠了，再也不想經歷。這個時代的人心本就叵測，沒有任何道德標準可言，而在敗亡之際，人人心里骯臟的一面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當逃兵、當叛徒、弒主、殘殺兄弟……他只想遠離這些。

而且后唐國勢已經頹微，自己此時去歸附，難道是要跟著去做亡國之人嗎？

沈夢曾對五代時期的歷史有一個整體的了解。縱觀五代十國，曾有機會統一全國的就后唐和后周兩朝，后周柴榮英年早逝，趙宋王朝最終在后周的基礎上實現統一，也算是繼承了后周的遺志。而他現在身處的后唐呢，將星云集的后唐，全是赳赳武夫，獨獨缺少能運籌大局的謀略型人物，好容易才出一個郭崇韜，卻被冤殺。如果郭崇韜還活著，指不定自己會跟隨李都頭北上。

兩川已失，現在的后唐已經病入膏肓，再等三、四年，李嗣源一死，后唐的喪鐘也就立即被敲響。自己萬萬沒有在此時去歸附的理由。

李都頭看出了沈夢的為難，他眼里的希望之火逐漸暗淡下來：“難道你是因為我，對我這個都頭帶兵打仗的不信任嗎？這你大可以放心，到了石使相那里，我保舉你為正職，我做你的副手，這總行了吧？”

沈夢萬萬沒有想到，李都頭竟如此看重自己！連忙矢口否認：“李都頭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沈某對你只有感恩之心、敬佩之情，斷沒有其他念頭。我只是對戰場殺戮有些厭倦，待我恢復些時日，便前來軍中找你，如何？”

無奈之下，沈夢只有尋這個借口，暫時安撫李都頭。

李都頭聞言，也只好如此。還道沈夢真的只是一時懈怠，將來還會來軍中與他相聚，激動地抱住沈夢，囑咐道：“好兄弟！那我就先去軍營里等你。無論你何時前來，哥哥都會在軍中給你留有職位。”

沈夢也緊緊地抱住李都頭，這是他來這個時代后最親近之人，也是給予他最多幫助之人。甚至在他曾經活了三十幾年的那個時代，也從未有一次離別，讓他如此難分、難受。

大牛、跳蚤等人也表示過些時日，就來軍中和李都頭相聚，李都頭也不為難大家。

他還想留下來陪沈夢、大牛等人報仇，報完仇再上路，但被沈夢等人婉言拒絕，畢竟經歷過戰場的錘煉之后，殺死村里一個土地主，已經不在話下。李都頭本是豪爽之人，也不強求，便與沈夢等人告別，踏上北去的路途，只是在臨時之際，再三囑咐他們，將來一定要去軍中找他。

還真會有相聚的一天嗎？沈夢望著李都頭寬厚的背影，如果有，那一定是值得慶幸的事，因為那至少表明，這些年他們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