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默然站立。她不會告訴太史老爺其實金魚一族被金烏神挑選出來的使女,生長速度與常人無異,她把正常人二十年的生長壓縮到短短十年,為的只是趕緊成年,好擁有更多的靈力,完成神靈賦予的使命。她不會告訴太史老爺,金魚一族的壽命比常人并不多。她不會告訴太史老爺,過度占卜已經耗盡了她所剩無幾的日子。她也不會告訴太史老爺,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衰老。
“是啊,已經十年了。”黑衣女子雙手平舉撫額,緩緩跪在太史老爺面前,以金魚族的禮儀向他告別:“風臨的王啊,金烏神下旨叫玄宸侍奉復姓太史的風臨城城主,太史一族血脈,玄宸必須力保。你大可以放心地去了。”
“好,好。這樣再好不過。”
有了玄宸這句話做擔保,太史胸膛里那一顆衰老的心落了地,一生榮華富貴,勵精圖治,贏風臨民心,得九鼎國羨慕,他爭權保位,年輕時下殺令的斷然無情,老來擔驚受怕,他著實疲憊了。
“啊對了,差點忘記。還有公子柯。他要為崔凝求情呢。玄宸,我一直不太過問你收徒,季兒拜在你門下,我也沒有阻攔。既然這是我們最后一面,倒是不妨一說:崔凝也是你親手帶出來的,如今她死了,公子柯不過想要個解釋,你當真忍心不管不顧?”
玄宸的聲音冰冷而堅硬,斷然拒絕:“四個徒弟,我白教了兩個。”
“唔,柯或許不是個好徒弟,但他情深義重,難得可貴。”
“只怕對崔凝的這份情,將來會成為他踏入禁地、背叛師門的原因。”
見太史露出驚訝的表情,玄宸冷冷道:“一個公然對抗神明,一個對神靈生有疑惑。恐怕公子柯不久之后也要棄神。人各有命,崔凝與公子柯,你就別管了。”
言下之意,現在的太史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兒還分得出精力管崔凝和公子柯的爛攤子,便讓時間去證明崔凝究竟該不該喪命,讓公子柯繼續跪在星辰塔外罷。
如此直沖蠻橫的回答,太史老爺又惱她,又覺得直言不諱有些可愛:“你會不會覺得本王愛管閑事?”
玄宸輕笑道:“太史大人仁慈,對小輩們關懷備至。”
頓了一下,她低聲,情緒復雜不明,向這個既是仇家,又是恩公,更是金烏神命她輔佐的君主,開口:“要不是當年你管閑事,從亂石山把我帶回來,救了我一命,玄宸早都死了。”
現在的太史老爺在她眼中,首先是一個快被黑白無常拖走的老人。
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下塔樓,老人并未回頭:“再見了,玄宸。你好好保重。”
輕掩了入口的門,星辰塔中寂靜一片。蜥蜴掉在半空的眼珠子晃晃悠悠,終于落到了低下眼眶,似乎還發出了十分輕微但十分清晰的“啪啦”聲。
黑衣女子左邊的眼角翻出一滴眼淚。
--------
小公子和馨小妹早已熟睡,太史夫人尚未入睡,她臥床靜養了許多天,今夜氣色微好了些,婢女在一旁輕輕扇著扇子,驅逐蚊蠅,屋里飄著夜來花香。窗紙透露一只昏暗的燭燈,斑駁的燭火襯托出她臉龐略微松弛的輪廓,依舊是當年艷壓風臨群芳的剪影。見丈夫歸來,夫人欣喜道:“大夫來把過脈,小兒恢復好多了呢。”她生怕吵醒剛睡著的孩子們,拉丈夫到一邊,透過羅帳看著馨小妹和小公子熟睡的模樣,壓低聲音道,“就是玩水受了涼,沒中鬼邪,多喝幾服藥就會好。馨兒也太懂事,還給我們摘了夜來香。”瞧見丈夫臉色不對,吩咐婢女照顧好兩個孩子,同丈夫來到廳堂,點了一只紅蠟。
“我夜訪星辰塔,”太史老爺依舊飲茶,看得出來心事繁重,今夜大概不打算睡了,“我逼了玄宸十年,她終于作出最后的預言了。”
夫人繃緊了身體,靜靜等著。
太史老爺張張嘴,不禁淚如雨下,要如何開口告訴發妻,明天日落之前,太史一族將有三人喪生,躺在里屋睡覺的兩個孩子,極有可能榜上有名,而自己一把老骨頭,大約也該入土了。
“金……金烏神說……她說……會、會有……”
“她必定提到我了。”夫人連連哀嘆,紅燭芯顫動,映照在她臉上的搖曳,仿佛增添了死亡的氣息,“當年我們婚事,從不為人看好,東海金魚族極力勸說你休掉我,娶那女族長為妻,就連老金烏都啄傷我。一切始于我。風臨城的每一場災難,都源于一個女人。而我是其中一個。”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在說禁魚令啊。還不是很清楚嗎?唉,早知會這樣,我當初說什么都不嫁給你。昨日我想去廚房看看給小兒熬什么粥吃,又聽到他們的說話,近來亂石山異鬼重現,城里流言四起。咱們的由禁魚令擴大到全城禁水產。這不是很像史書中說的,風臨滅城之前,發生的事情嗎?”
太史老爺寒聲道:“胡說,什么史書,你從哪里看到的?”
夫人從枕頭下取出公子季修復后重新抄寫的古籍,眼神略直,魔魔怔怔:“就是這本太爺爺的手記。我雖是個外邦人,但能從中略曉風臨歷史。都說風臨城東海金烏神從地鬼手里奪過來的城。我記得書中有說,在這座城池還未定名的時候,地鬼來襲,是金烏神出手相救,事成之后,賜名風臨。你瞧,創立之前必得摧毀,毀滅之源來于地下陰氣。就連書中也是這樣記載‘淵藪厲鬼城毀不復,后得東海金烏庇佑重建,名為風臨,以陰物為戒,禁魚三年’。老爺,你瞧那亂石山,鬼魂復蘇,城中突現金魚,即為陰物。現在發生的一切,不都是書中場景的重現嗎?老爺,接下來發生什么呢,我——我如果成了風臨——的大罪人——啊……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