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趙岡村臨近路口的破泥草房里，此時正亮起了昏暗的燈光。這是一盞老舊的破煤油燈，燈罩已經破碎了一半。黑油伴著不明狀的骯物攪和在一起，緊緊的貼著燈座的四周，發出難聞的氣味。晚風不時的從門縫里呼叫著擠進來，把微弱的燈火吹的東倒西歪。此時趙曉敏正用縫衣服的針線小心翼翼的縫著那幾頁筆記，瘦弱的身影在燈光下忽影忽現。
這間破屋是以往村長放牛草用的牛棚，后來村長蓋上了磚瓦房。因為村長家境殷實，人民公社化以后，就再也不種地了，便把這土房子閑置了下來。趙曉敏的父親往年和他一起扛過槍，當他向村長借用這土房子的時候，村長二話沒說，直接把它送給了老戰友。現在，若不是稻草挨著墻壁擠著，恐怕這斜歪的土房子早就倒塌了。兩面墻交互的拐角，開了半人寬的口子。每到秋天的時候，家里就用蛇皮口袋綁著木頭，好擋住寒冷的北風。不過也僅僅是擋住一小部分的風罷了。
趙曉敏家里本來人口就多，原本自己家的正屋還算敞亮，雖然也是土房，但是畢竟是自己填的土，倒也顯得結實。當年為了蓋這正屋，家里借了不少錢，惜惶了好幾年才把這債給還上。以往的人不比現在，欠個雞毛都會心慌，沒有了欠債才過的踏實。自打二姐出生后，正屋就再也住不下這些人了，等她能下地走動了，就被趕到了這個牛棚里來。而趙曉敏也毫不例外的在四歲的時候和姐姐作伴了。不過現在這里已經不能再叫牛棚了。因為這里除了牛草，還有羊群。她們不僅僅是睡在這里，還要負責看護羊群，似乎她們也是這羊群中的一員，白天和它們一塊上山，晚上和它們一起睡在這里。
在農村這一帶的人們，重男輕女的思想就像是老樹根一樣深深的扎在他們的心里。很多窮苦人家的閨女，剛一出身就送人了。甚至有的直接扔進茅廁里，被長時間的臭水腐化后，澆灌到地里當作肥料。那些被撫養長大的女孩，是再幸運不過了。她們再沒有更多的要求，只要有口吃食，就已經十分滿足。當然，讓女娃們上學的就更少之又少了。那時的學堂里幾乎清一色的男孩子，只有零星的幾個通達事理的家長，可能是家里還能擠出一點油水，讓自己的女娃去學堂上學。在建國前后出生的人們，雖然國家獲得了新生，可是那些出生的女嬰卻無法擺脫這樣的厄運。或許，我們應該像那個時代的所有被摧殘的女嬰道一聲歉意，雖然這歉意微不足道，但多少能讓歷史得到寬慰。
趙曉敏家也正是這窮苦大眾中的一員。可是父母多少有些仁慈，他們實在不忍心讓自己的女娃剛出生就沒有了親人，所以勒著一把老骨頭，把她倆都留了下來。上學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家里能把老大供上學就已經不容易了。她和二姐四歲就出山幫活，六歲就跟著父親上山放羊。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就讓她們獨自上山。現在，她已經十三歲了，小學的課程也被她偷學的差不多了。
這時候二姐正在屋外整理曬干的牛糞，她白天背著碩大的蛇皮口袋，因為個子矮，蛇皮袋總是長長的拖在地上。每當看到被遺留的曬干了的牛糞，就跟撿到寶似的興奮的跑過去把它們拾起來，裝進蛇皮口袋里。晚上把羊群趕回這土房子后，把蛇皮袋放在門口，先回正午幫家里做晚飯。所謂的晚飯，不過是不能再稀的米湯，有時候加點爛菜幫子，就算是加餐了。兩個小姑涼經常半夜餓醒哇哇叫，可是能有什么辦法呢！等她吃完晚飯就立刻趕回這牛棚里，拽著蛇皮袋走出門去，在屋外的空地上把牛糞鋪散開來。
二姐似乎天生就是個小大人，很是疼愛她的三妹。她經常幫著把妹妹的活也干了，要是偶爾從哪個長輩那里討到零食，也是第一時間分給妹妹。往往大部分都給了她，自己就留一丁點，算是解決眼饞了。
趙曉敏雖說是家里最小的，可是畢竟也是窮苦人家的娃，也是十分的懂事。除了白天偷偷溜進講堂外，也常常給家里幫著各種活。她天生聰慧，常常在大事情上給家里出點子。在村里她的嘴也很甜，見到長輩就親熱的喊人，叔叔嬸嬸不離口。所以大伙有什么好的吃食，也會多少給她點。她也不貪攙，總會給姐姐留點。說句實在話，這對姐妹之間的情感從小就叫人羨慕。
很快她就把筆記縫好了，為了讓這幾頁破紙更美觀一點，她把藏在盒子里的花繩拿了出來，用銀針打了一個蝴蝶結。然后用針線縫綁在第一頁的頁頭上。一切忙完后，她把它壓在書本里-那是哥哥用過的舊書，把它壓好。“等到明天，應該就平整了吧！”她這樣想著，然后走出屋外，幫姐姐鋪牛糞去了。
第二天，她依舊挎著破書包和姐姐把羊群吆喝上山，等羊群規整的吃草后，她鬼靈精怪的對著姐姐做了個鬼臉，然后撒腿朝學校跑去，二姐望著她的背影直搖頭。“唉！我這個頑皮的妹妹什么時候才能真正的懂事啊！”她像個大人一樣感慨道。
趙曉敏偷跟著的那個班馬上就要畢業了，也就是說她也即將面臨‘畢業’。現在，她學的更認真了。晚上放學后，她并沒有立即走開，而是拿著幾個很難的應用題，認真的詢問班上學習好的學生。雖然她并不是這個班上的學生，可是因為她常常幫大伙各種忙，大家也都把她當自己人了。只要她有空閑時間，都會主動的打掃教室，而且把教室整理的很仔細。只要是她打掃過的教室，第二天準會被教員一頓夸贊，只是這功勞已經強加在了前一天的值日生身上了。教員欣慰的望著這個偷走功勞的值日生，而教室后面的學生都已經偷偷的望著趙曉敏笑開了。此時的趙曉敏倒也不害羞，朝著那些望著她的學生做著鬼臉，算是對他們做著友好的回應吧。
這天的應用題她請教了很晚，當她把書本收起來的時候，才猛然想起昨天相約還本子的事。她匆忙整理完書包，然后和教室里還留著的學生打了一聲招呼，就快速的朝著逐鹿師范的操場跑去。在路上奔跑的時候，她就想，估計此時他已經不在了吧！畢竟自己已經遲到快一個鐘頭了，讀書人最在意約定時間了。現在，她只是帶著某種僥幸往那邊趕去。
當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趕到操場的時候，看到孫德香正安靜的坐在乒乓球桌上。他憂郁的望著太陽即將落下的地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他肯定是在心里責備我呢！”趙曉敏這樣想著，她放慢了腳步，輕輕的走了過去。當她走近他的時候，他覺察到了，緩緩的轉過頭來。
“來啦，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他的語氣很輕緩，并沒有一絲的責備。不過此時的趙曉敏像是犯了大錯一般木訥的站在他的面前。
“那個我在班上請教問題，把事情耽擱了。。。。。”
還未等她說完，就被孫德香打斷了。“沒事，你來了就好。我知道你平時很忙，你能趕過來就已經很棒了！”他本來想再多說一些安慰她的話，可是剛說幾句就詞窮了。本來應該是她給他道歉，現在倒成了他安慰她了。
他們對視了好久，都沒有再說話了。此時，只有晚風呼呼的從他們身旁掠過。遠處的天空幾只鳥兒自由自在的飛翔。
這樣對視了好久，趙曉敏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過來送筆記本的，她匆忙的從書包里把夾在書本里的筆記拿出來，然后伸出雙手朝他遞了過來。風又更大了一些，吹亂了他們的頭發。
他輕輕的接過被精心縫制的筆記本，當他拿穩的一剎那，她旋即轉身向遠處跑去，留下他一人傻傻的站在原地。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遠去的背景，直到她消失在院墻拐彎的地方，他都沒有移開眼神，繼續望著那個方向久久不愿移開視線。是的，他的心已經泛濫了。
此時趙曉敏的心臟莫名其妙的撲通撲通一陣狂跳，她第一次因為對一個男生這樣的緊張，雖然她平時古靈精怪，可是她的心也有柔軟的地方，現在，那個地方正在隱隱作痛。
從那以后，他們就戀愛了。因為趙曉敏的‘小學生涯’已經結束，她再也沒有能力跑到十幾里外的中學‘偷課’去了。不過，她只要一有時間就往逐鹿師范這邊跑。孫德香常常教她初中的知識，他們圍坐在操場后面的空地上，趙曉敏拿著書本，他在一邊繪聲繪色的講解著，那情景真叫人羨慕。
再也沒有什么比愛情更叫人羨慕了吧！尤其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勞苦大眾，他們連溫飽都不敢想。可是在這樣的艱苦歲月里，多少也能顯出愛情的摸樣，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