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這樣一直等著，俞琰一直埋著頭，蕭娘則一邊扯著衣服，一邊不時抬頭往里看。

人來來往往，慌慌張張，端水的、送藥的、拿東西的……亂作一團。

一開始還聽見翠蕉不停哼叫的聲音，漸漸聲音就弱下去了，到了后面，就基本上聽不到翠蕉的聲音了。

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還是沒聽到期望中孩子的哭叫聲。

空氣里混著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這種味道讓我有些難受，我心里升起隱約不詳的感覺，但是我努力把它們趕出去，我希望一切都平安。

“要不然爺你先去歇著吧，這里有太醫，有這么多人，肯定沒事的。”我看俞琰半天沒有動一下，柔聲跟他說。

“不了，再等等吧。”俞琰搖搖頭。

我坐了下來，這時一個丫鬟端著一盆血水匆忙往外走，跑到門口突然絆了一跤，“咣當”一聲，盆子掉在地上，血水灑了一地。

“蠢才！混賬！”侍候在門邊的石剛跳起來罵道。

那丫鬟畏畏縮縮站起來，低著頭，不知所措。

那盆倒撲在地上，血水蔓延開來，邊緣處是蜿蜒的蛇，扭動著伸向各處，水還冒著熱氣，騰騰而上，巨大的腥味撲面而來，我胃里翻涌難忍，趕緊捂住了口鼻。

“快把這里收拾了啊！愣著做什么！”石剛繼續厲聲吼著。

那丫鬟聳著肩膀，彎著腰，撿起盆子，放到一邊。

我見她身上也打濕了，衣角正淋漓地滴著水，她又低著頭，全身縮成一團。

“先去換衣服吧，衣服也濕了，這么冷的天，要著涼了，再找個人來替吧。”我皺著眉頭對石剛說。

石剛看了看我，然后吼著丫鬟說：“聽到沒？快去啊。”

那丫鬟迅速抬頭看我一眼，然后小聲說著：“謝謝太太。”趕緊跑著出去了。

不一會兒，就有兩個丫鬟過來收拾了。

我扭頭去看蕭娘，她面色凝重地看著那地上的水，又抬頭看我，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這本就未足月，產婦又摔一跤驚了胎氣，胎兒過大，還有兩個，如今又大出血。我醫術不精，醫術不精，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啊！”胡太醫突然佝僂著走了過來，他的臉上滿是汗水，冒著熱氣，手上滿手是血，也在冒著熱氣。

我心里頓時知道完了，這事不好了，我有些眩暈，但是我努力平靜下來，其實一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俞琰一聽，一下站了起來，他鼓著眼睛看著胡太醫，我看他握緊了拳頭，他的胸口起伏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還剩點時間，你們跟產婦說說話吧。”胡太醫看了一眼俞琰，然后攔住了端著一盆干凈熱水進來的丫鬟，把手伸進盆子里洗干凈，又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抹了一把前額的汗，嘆了一口氣，拿著他的藥箱走了出去。

“石剛，去送送胡太醫吧，他也盡力了。”我對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的石剛說。

石剛反應過來，答應著跑去追胡太醫了。

俞琰還站著。

蕭娘擔憂地看著他，走過去準備說什么的時候，俞琰突然長長吐了一口氣，然后一下掉在椅子上。沙啞著嗓子說：“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我看了一眼蕭娘，蕭娘眼里已經有淚水了，她想伸手去碰俞琰。

俞琰卻又一下站了起來，他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再去看看她吧。”然后硬生生從我和蕭娘中間擠了過去，用近乎跑的速度走了出去。

我和蕭娘對視一眼，蕭娘眼淚掉了下來，她說：“姐姐，我……”

我搖搖頭，引著她往里走。

翠蕉躺在床上，臉色白中帶黃，她半瞇著眼睛，半張著嘴，無數頭發貼在額頭臉頰上。

我漸漸走近她，才發現她躺著的時候肚子那樣大，像巨大墳墓，一層薄薄的紗衣緊貼著墳頭。

到處都是血，那樣多的血。

丫鬟婆子們沒有出聲，大家都沒有出聲，她們快速地幫她止著血，擦洗著身體。

我坐在胡太醫坐過的凳子上，那里還是溫熱的。

我輕輕地把翠蕉臉上的頭發拿開，那些頭發被汗水浸濕成一縷一縷的，拿在手上冰涼滑膩。

“翠蕉……”蕭娘聲音顫抖著，她伸手去握著翠蕉的手。

翠蕉努力睜了睜眼睛，她眼里滿是絕望。

“翠蕉，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嗎？”我看著她的樣子，有些害怕，又有些難受。

翠蕉茫然地睜著眼睛，她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半晌說了一句：“算了，就這樣吧，沒什么心愿不心愿，這一輩子，活的不值得罷了。”然后她就不再說話了。

我心里難過極了，但也就這樣守著她，她的臉色越來越差，開始泛著灰色了。

“娘……娘……”翠蕉突然嗚咽起來。

“娘，你別丟下我啊……娘啊……”翠蕉突然挺起身子揮舞著雙手喊了兩聲。

我聽她這一喊，心里一顫，眼淚也一下子涌出來了。

蕭娘抓住翠蕉的手，說著：“在這兒呢，在這兒呢，沒有丟下你，沒有丟下你。”

翠蕉張大嘴吐了一口氣，又倒在床上。

我嚇了一跳，以為她去了。

但是蕭娘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握著翠蕉的手柔聲跟她說：“你放心睡吧，放心吧，娘不會丟下你的，不會的。”

翠蕉緩緩地吐著氣。

我就這樣看著翠蕉，她嘴唇蠕動著，窸窸窣窣不知在說什么。

我湊過去聽，聽到她說：“娘，我會聽話的，我再也不惹娘生氣了，娘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沒人……沒人要了……”然后聲音越來越小，聽不清了。

我沒想到她如今心里記掛著的竟然是她的母親。

我自詡對她很好，她卻攀附俞琰，可實際上我連她有怎樣的身世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真正關心過她，我所說的好不過只是我自己認為的好罷了。

“翠蕉！嗚嗚嗚……”蕭娘突然大聲喊了一句，然后放下翠蕉的手，捂住臉哭起來。

翠蕉的手滑落下來，軟綿綿垂在床邊，我趕緊看了一眼翠蕉，她緊閉著眼睛，緊閉著嘴唇，一動不動了……

走出院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看了看四周，燈慢慢都點上了。

我覺得頭很疼，眼睛也疼，身后是一片哭聲。

繡竹扶著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若水就拿著燈籠過來了，燈籠是黃色的，發著一團冰冷的光，她們兩個一直沒出聲，我也不想說話。

我們三個就這樣慢慢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有很多人往翠蕉院子里跑，我只看見嘩啦啦過去的身影，看不見他們的臉。

蕭娘還在翠蕉房里，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出來，但是我也不想問她。

我心里突然想起來很多事，但是雜亂不堪，一時又不知道究竟從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