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回過荇城。
他有了新的學校,新的朋友,在某一天的報紙頭條上,他甚至知道了自己父親有了新的妻子。
對于母親,他其實記憶甚少。
他只知道在父親口中,母親是個溫婉的女人,生在荇城,長在荇城,最后也長眠在荇城。
那個時候,他還是個只到父母膝蓋高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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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原來也會在人的生命里塞進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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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宣布婚訊那天難得地來看了他。
父子倆坐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那時距離他離開荇城已有三年,他坐在自己父親的對面已經可以平視他。
“斯達,來青市這么多年,爸爸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但這是爸爸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你會原諒爸爸的對嗎?”對面那個儒雅的男人說起話來帶著淡淡的鼻音。
他望著男人鬢角泛白的發,說:“她是個好女人嗎?”
男人苦笑道:“我們,并不熟悉。斯達,這只是一場婚姻。”
這只是一場婚姻。
沒有感情糾葛,只有利益互換的,簡單的,商業聯姻。
他的心不知道為什么,像浸在了冰冷的湖水里一般凍得發疼。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男人沒有逗留多久,出門駕車逃也似地離開了這棟房子。
可是雨這么大,車要開多遠才能逃出去呢。
或者是逃不出去的,這個夜晚整座城市都被困在了雨里。
那場雨下在他之后每一個夜掙扎不醒的夢里。
直到女孩再次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安排所左右,他遇見她,總在雨天。
但女孩卻和他不同,雨水似乎困不住她的腳步。
他站在雨幕前將他重重包圍的人群里,目光越過鮮花的簇擁追著她而去。
那樣狼狽的步伐憑什么能踏穿倒影,那樣纖細的身軀為什么會比大雨更加勢若奔流,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女孩。
明明她應該是和他一樣的人。
他羨慕那個女孩,甚至嫉妒,當他無數次站在傘下卻被困在雨里,他的心底第一次,生出了對女孩的記恨。
在和她成為朋友之前,他一直這樣記恨著女孩。
后來他常常在想,自己那時候是為什么會開始期待著雨天的到來呢?
或是因為女孩不懼風雨從不帶傘,而自己手中永遠有一把遮一人綽綽有余的傘。
他想用那把傘,把女孩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或是因為女孩極好說服,只要拋出利益的橄欖枝,她就會順著枝葉來到他的身邊。
他聽她在雨里歡快地哼著小曲,他看她在雨里自在地踱著步,他想起自己收進抽屜底層的那張照片。
“我們怎么可能成為朋友。”
他望著雨后青灰色的天空,感覺女孩留在他眼里那個失落的表情帶上了觸目驚心的鮮艷色彩。
像是一滴色素掉落到了他波瀾不驚的杯中,杯中死水乍起漣漪,當水面恢復平靜,水面下的色素已經將整杯水染色。
*
因為她,他開始渴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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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年,他夢中的雨依然在下,只是多了女孩陪他一起,在積滿水的泥濘街道上來回奔跑穿梭。
女孩已經硬生生地,擠進了他的世界里。
她的色彩也越來越濃烈。
他歸家時云霞與她唇角的紅,他遇過的青市第一場大雪與她手腕的白,夜色比不過她發色的黑,天上沒有哪一顆星亮過她的眼睛。
漸漸地,夢里的雨不再下,夢里的一切,卻又開始與她有關。
她對他而言,大概和那無休無止的大雨一樣,是個魔障一樣的存在。
這種感覺,在他離開她越久之后就越加明顯。
他成年前的最后一年,一個名叫保羅的意大利男人來找他。
男人說自己因為他,不得不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他要對他負責。
男人有著和記憶中那個叫做沃克的人幾近相同的金發碧眼,說起話來卻五官舒展,帶著毫無防備的自嘲與孩子氣。
男人說:“他們說我得叫你少主人,我卻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
保羅于他,就像沃克之于祖父。如果非要分得清楚些,沃克是祖父的刀與鐵壁,那么保羅就是他的手足和簾幕。
他也從保羅口中聽說了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故事。
例如沃克只是個姓氏,在每一任張家家主身邊,都有這么一位沃克為其工作。
后來,保羅決定在成為沃克之前,當幾年他的經紀人。
那一年,他搬出了那棟空蕩蕩的房子。
再一年,她離開了青市,去往了華盛頓求學。
離開前他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爭吵。
女孩和他爭吵的原因卻不是為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那之后,他們的關系好像就止步在了“朋友”這兩個字上。
他問保羅朋友是什么意思。
剛去理發店把留長的頭發給剃了的男青年叼著根煙,痞里痞氣地說:“朋友啊,我們那邊,大概是‘金錢是金錢的朋友’這樣的意思,用你們中國話說,就是物以類聚。”
他望著陰雨后仍未放晴的天空,來回地比較著他和女孩的“物”與“類”,最后得出了結論。
他們大概,算得上朋友。
他們大概,算不上朋友。
保羅雖然看上去不太正經,但干起活來卻上手快速手段老練。
很快地,他憑借著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在亞洲電影節上嶄露頭角,捧著那盞新人獎杯站在聚光燈下,他的眼前又開始下起了連綿不絕的大雨。
她站在雨里,背影朦朧腳步輕巧。
他望著她,對著話筒道謝。
時代的更迭網絡的興起,他期待著,那些光速流轉的信息流很快就能把這一聲謝謝傳到她的耳朵里。
他想念她,從他站上領獎臺的那一刻起。
他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愿望,想要把一個人困在自己身邊。
為此,他可以成為風,他可以成為雨,他可以成為她口中,夏夜里最明亮的星。
可她總是自由的,所以要困住她,他總要花費比改變天氣更多的力氣。
他開始游走于鏡頭的風口浪尖,他在銀幕上每一個投影都在堆砌困住她的圍墻,這樣無論她的腳步到達哪里,她都還在有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