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沉悶的響聲不時自樹林深處響起，而每一次響起，必然會緊跟著一陣不滿的嘶鳴。

“又撞…這已經是第八次了，再撞幾下，傻馬就真的要變傻了……”

楚幺兒趴在馬脖子上，雙手牢牢抓著上面的鬃毛，隔不了多久就要打聲哈欠。

“生哥兒，我們還要走多久啊，你不會想一晚上都不睡覺吧?！?/p>

“走到聽不見鈴鐺聲為止。”

“那為什么要跑到林子里來，走大路不是跑的更快。”

楚幺兒揉了揉眼睛，語氣里滿是困乏，對這舍近求遠的舉動感到不能理解?！耙恍?，說不準那只是普通的鈴鐺呢…以前我們也常常往樹上掛鈴鐺，你忘了？再這樣跑下去，就算我撐得住，小如姐也撐不住啊?！?/p>

“我沒事?！?/p>

小如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表示自己沒有問題，只是話語里的疲乏卻無法掩飾。

徐生在心里嘆了口氣，大路固然走的快，但那清脆的銅鈴聲卻始終擺脫不掉，直到他無意間靠近林子，才發現那鈴聲竟突然小了不少。

難道那道士不想進樹林？

抱著試探的心態，徐生驅使棗紅馬走進了林子，而事實證明這的確是一個有效的辦法，鈴聲仍是時不時地響起，但聲音卻越來越小，鈴鐺主人與三人的距離終于開始增大。

徐生一開始對自己這個決定打心底的滿意，只是相應地，越往深處走，林間的樹木便越發密集，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到后來，連半空都被樹枝塞的滿滿，載著三個人的棗紅馬幾乎寸步難行。

三人只能下馬。

徐生因為擺脫了鈴鐺的糾纏而舒展開的眉頭很快又皺起，他想的是帶著伙伴們去一個沒人認識且足夠遠的城鎮過新的生活，而不是在大山深處當個野人。

先是由于對距離估算錯誤不得不露宿荒野，眼下又因為躲避中年道士到了這樣一個地方。

自搶親成功開始，命運之神似乎便已將他們完全拋棄，林子里地形復雜，一路走下來，徐生已經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個方向，只能靠著直覺行進。

“生哥兒，你看那邊！”

突然，楚幺兒一聲興奮的大喊，仿佛見到了什么寶藏。

徐生朝著好友指著的方向看去，馬上就明白對方為何興奮。

黑落落的遠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昏黃亮光，像燭火一般在林間搖晃，在這黑夜里給人以莫大的希望。

“我們要過去嗎？”

一直沒說話的小如突然開口，罩著夜幕的面龐讓人看不清表情。

“當然要過去了?！?/p>

楚幺兒搶過話頭，一副終于逃出生天的模樣，“這林子里陰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見，我一下都不想多呆?！?/p>

徐生剛想點頭，察覺到小如話里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又生生止住，問道，

“怎么了嗎？”

小如咬了咬嘴唇，“我們都不知道那光到底是什么…”

沒等她說完，楚幺兒便沒好氣地將其打斷，“小如姐，那是火光啊，再不然也是油燈啊蠟燭什么的，你怎么這都看不出來?！?/p>

“可是這樣的林子里怎么會有油燈蠟燭呢？”

“那當然是人點的…”

楚幺兒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多余，連回答的欲望都沒有，一旁的徐生卻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那光亮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戒備。

“你是說，這個地方不會有人嗎？”

“嗯。”

小如先是點點頭，馬上又意識到現在黑漆漆一片，對方不一定能看到，連忙應了一聲。

“哎呀，就你們想的多…”

楚幺兒是真的不想再在林子里待下去了，看到徐生有被說動的趨勢，平日里不怎么轉的腦筋此刻竟然變得靈動無比，隨口便說出一堆讓人信服的理由。

“那說不定是獵人，要不就是什么扎營的旅人，總之那里肯定有人，他們能幫咱們，知道這個就對了，說不準還會給我們點吃的呢?！?/p>

“就算真有什么人在那里也不一定會愿意幫咱們。”

徐生覺得好友心思有點過于單純了，但權衡再三后，還是決定前去看看。

“如果真有人的話，說不定我們可以弄清楚自己在哪，到下個鎮子還要多長時間。”

還有一句話徐生沒說，他將馬鞭收起，背著的木劍拿到手上。

就算對方不喜歡陌生人也沒事，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足以保護伙伴，這份底氣不止來源于木劍本身，還有著自從小時起，自己撿到它后，便每天晚上都會重復到的一個夢。

夢里面徐生發現自己到了一個被白云布滿的天地，每次一入夢，便會有一個模糊身影拿著劍在前方演練，自己手里則是握著撿到的木劍。

除非自然醒來，不然那個夢絕對出不去，被困在里面的徐生為了打發時間只得跟著對方一起舞劍，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徐生訝然發現，夢里面學到的東西似乎被帶到了現實，以往結伴來找自己麻煩的同齡人在自己手下再沒多少抵抗的力氣。

這么多年來，徐生一直將這個秘密藏得很緊，哪怕是楚幺兒也不知道，不然搶親時也用不著費這么多力氣勸說，還落了個被拒絕的結果。

見兩人打定了主意，小如也不好再堅持，倒是一直不安分的棗紅馬難得安靜了下來，慢騰騰跟在這個少女身后。

三人一馬朝前走去，那光也越發明亮，徐生注意到，兩旁的樹木稀疏了不少，漸漸的，前方現出一條道路，雖然不是多寬廣，但比起樹林里面卻要好到不知哪里去。

“你看，我就知道這里是有人的！”

不多久，楚幺兒再次歡呼，聲音里充滿著欣喜，還帶著幾分得意。

“真的有人…”

徐生也是面露輕松，事實上兩人并沒有真的見到“人”，他們見到的是人留下的痕跡。

光亮中心是一座木屋，整間屋子用黑褐色的木材搭建，木墻上的窗戶緊閉，大門處卻露出一絲縫隙，顯然是沒有鎖上。

門口掛著一個大大的燈籠，透過黃褐的紙壁隱約能見到其中搖晃著的火苗，正是它吸引三人來此。

“生哥兒，那上面好像有畫?！?/p>

楚幺兒打量了燈籠半晌，突然這么說了一句，一旁的兩人聞言，紛紛抬頭看去，只見燈籠外果然有著兩道陰影。

一只黝黑的烏鴉，一條碧綠色的小蛇，一天一地，相互對峙。

小如面色一沉，張了張嘴，像是有話要講，最終卻沒能說出，徐生和楚幺兒只顧著看燈籠，沒能注意到這一幕，倒是棗紅馬抬了抬眼皮，沖女主人搖頭晃腦。

“有人嗎？”

楚幺兒大聲喊了幾句，卻沒能得到任何回應，和徐生對視一眼，鼓起勇氣推門而入，同時在心里做好了道歉的準備。

等到走進去后，楚幺兒發現自己的準備毫無用處，屋子里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桌子上擺著的油燈表明這間房子有主人這個物件的存在。

“奇怪，怎么沒人呢？”

楚幺兒皺了皺眉，木屋分成三個房間，中間是大堂，左右兩邊是臥室，里面各擺了一張大床，卻沒有被子。

“不管了，先睡一覺吧。”

想了半天后，楚幺兒打了個哈欠，徑自走到床邊躺下了，徐生覺得在取得主人同意之前就這樣睡下不太好，想將他拉起來，結果自己卻先被人拉住。

轉過頭，正好對上小如的一雙眼睛，不知是不是屋內油燈太黯淡的緣故，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自然。

“我們還是走吧…”

“為什么？”

聽到她小聲的話語，徐生感到不能理解，縱然主人不在，只要不亂來，只在屋子呆著，想必對方回來也不會有多怪罪。

小如倔強地搖頭，小聲道，“我剛才到處看了，這兒既沒有廚房也沒有茅廁，連件衣服都見不著，實在不像住人的地方…”

徐生愣了愣，沒想到對方的原因竟是這樣，心中不由有些好笑，屋子如果不是用來住人，那要用來住什么呢？

小如姐肯定是精神太緊張，才會這樣，他想說些安撫的話，屋外卻突然傳來一個嬌俏的女聲。

“我說怎么繞了一圈還找不著人，還以為來的是哪個法力高深的宗師首座，想不到卻是這么幾個可愛的小孩兒?！?/p>

屋內兩人聞言面色皆是一變，這間屋子的主人回來了。

徐生剛想上前說上幾句，一個高大的身影已先一步推門而入。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身上裹著一件長袍，頭上帶著兜帽，帽沿下露出的面容看著很是冷峻，進門后對屋子里站著的少年男女看也不看，只是自顧地走到桌前坐下，神色頗有些冷漠。

徐生目光落到他的袍子上，袍子的顏色是純粹的黑，純粹到可以和黑夜完全相融的地步。

這看起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徐生重新看向門口，他記得剛才那個聲音是個女子，跟她交流或許會容易些。

正這樣想著時，一雙細手突然從身后將他攬住。

“小孩兒，你在找我嗎？”

酥軟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幾縷頭發垂到臉上，與此同時，一股好聞的香氣傳來，徐生抬頭望去，只見到一張絕美的面容正自上而下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本該出現在門口的女主人不知何時竟悄然出現在了自己身后。

“啊?！?/p>

遇上這種情形，哪怕徐生膽子再大也難免被嚇了一跳，用力想要掙脫，但那雙細手卻像是有著無窮的力量，將自己牢牢箍住。

感受到懷里的掙扎，美妙的女主人面上笑意更甚了，甚至將手指摸到了他臉上輕輕捏揉，垂下頭，在耳旁低聲道，

“小孩兒，你怎么這樣不知好歹，要知道好多人可是哭著喊著巴不得被我抱一晚呢，你呢？想不想試一下？”

徐生面色變得通紅，剛想說“誰要你抱”時，一股莫名的香氣襲來，頓時整個人都變得頭昏腦漲，一旁的小如反應過來，用手去掰女子，一邊掰一邊大聲道，

“姐姐，姐姐，我們是迷路了無意路過，姐姐要是不喜歡，我們現在就走…”

“姐姐？”

女子聞言斜斜看了身邊的少女一眼，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手上卻沒放松半點，眼看徐生臉色越發通紅，自進門開始從未說過話的黑袍男子終于開了口。

“你倒是威風，說是出去找人，結果被幾個小孩兜了老底，傳出去青蛟王的臉都要被你丟盡?！?/p>

“說的你不是一樣。”

女子幽怨看了一眼他，似乎很是不平，不過到底是松了手，幾步走到了黑袍男子身旁，繼續用之前的目光打量著屋子里的少年男女。

“咳咳…”

沒了束縛的徐生開始劇烈咳嗽，又大口呼吸了幾下后才緩過神來，手中木劍橫開，警惕地看向那女子。

事到如今他已然明白，小如姐的擔憂是正確的，這間屋子的主人只怕不是善類。

一旁的小如面色焦切，飛速思索之下，認定真正好說話的人應該是那看起來孤高冷傲的黑袍男子，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女主人搶先一步開了口。

“這小孩兒是個凡人，沒有法力?！?/p>

徐生與小如對視了一眼，均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解，沒能理解女主人說的是個什么意思。

桌旁坐著的黑袍男子卻是眉頭微皺，抬頭看向兩個不速之客，仿佛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沒多久，他突然開口道，

“你們怎么來的？”

徐生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如已經搶著答道，“我們迷路了…正好路過，因而好奇進來看了看，莫名打擾，還望海涵，既然這位姐姐不喜歡，我們馬上就走?！?/p>

小如這番話說的極為客氣，條理也很是清晰，被稱為“姐姐”的女子聞言面上的嬉笑少了幾分，黑袍男子在兩人身上看了看，似是沒想好回答，又不再開口。

倒是徐生詫異看了她一眼，在他印象里小如姐一直都是極為安靜的，平常極少說話，今天卻有些顛覆他的認知。

呼?！?/p>

一陣鼾聲響起，徐生和小如都是一愣，隨即面露苦笑，這聲音是楚幺兒發出，他倒是輕松，這樣都能沒被吵醒，也全然不知自己已經身處險惡。

黑袍男子對此并不感到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屋子里還有一個人一樣，一旁的女子見狀，款款在他身旁坐下，用一種極為嬌媚的聲音道，

“豐將軍，豐大王，依你看，這兩個小孩兒該怎么辦？迷路的孩子最是可憐了?！?/p>

徐生和小如對視一眼，心中不由都緊張起來，知曉眼下這個“豐將軍”的回復于自己的處境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你再這樣講話，別怪我把你扔出去?！?/p>

被稱作“豐將軍”的黑袍男子對她這番做派似乎極為厭惡，語氣都加重了幾分。

轉過頭，將兩個忐忑的陌生客人從頭到腳一番打量后，他發出一聲怪異的嗤響。

“迷路了？那就吃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