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城是一座大城,即便到了夜間,也仍是燈火通明。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織,酒樓花樓盡皆挑起了燈,迎八方來客。
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客一身鵝黃色春衫,戴著頂帷帽,在城中最氣派的酒樓外站了會,抬腿走了進去。
“小二,來兩壺你們這里最好的美酒,再來幾碟合口的小菜!”
平江雖是民風開放的地方,孤身女子夜赴酒樓也是一樁極為稀罕的事情,更何況這女子音色嬌脆,露在面幕外的半張臉色澤白膩,顯然是個美貌的年輕姑娘。
吃喝得正熱鬧的酒徒紛紛抬了頭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那女子卻旁若無人一般,徑自在窗邊一張桌旁坐下。
“原來是有伴的?!?/p>
剛剛起了一絲賊心的吃客們怏怏地被澆熄了那點調戲的心思。那桌邊的另一位客人一身白衫,雖然生得眉清目秀,但眾人都知道,這人不好惹。
至少不是尋常人等能沾上的。
因為從他進入這座酒樓開始,酒客們便都感受到了一絲隱約的壓迫感。那種壓迫感并非他所刻意釋放,但周邊人群都遠遠地避開了他所在的那個方位。
他的臉上就差寫著生人勿近幾個字了。
“姑娘,換個地方。”
察覺到有人落座,白衣男子抬起被酒意熏蒸得朦朧的醉眼。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帶著絕不許人違逆的堅定。
帷帽姑娘撇撇嘴,兩手托腮支著尖翹的下巴:“桌子這么大,風光這么好,我實在是不愿意挪位子?!?/p>
這座酒樓背靠平江,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江水,在夜色中安然流淌。其實并沒什么風景可看,但她方才一眼掃過店堂,便覺得這人順眼得很,故而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拼桌。
江風獵獵,從遙遠的對岸吹來,帶著春日的溫煦,悄悄掀起了輕薄的面紗一角。
歡喜,詫異,震驚,各種情緒從白衣男子俊朗的面容上閃過。他閉了閉眼睛,仰脖飲盡一盅酒。
帷帽姑娘見他不再反對,頓時高興起來,嘴角微微上揚。她似乎對這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四處東張西望。面紗遮擋了視線,她嘴里念叨著,伸出纖長的手指解開脖頸下的束帶,將帷帽取了下來。
“阿搖真是麻煩,出趟門還非要我戴個帽子,自己卻不戴。反正她又不在這里,摘了她也不知道。”
這帷帽姑娘正是出了夏溟居的初頌。
自從被天樞帶到了夏溟居,她便再也沒機會離開半步。這次搖光奉命出門,初頌死皮賴臉地纏著她一道溜了出來,說要散散心。誰知道剛出了那片山谷,趁著經過一座城鎮人多眼雜,她便從搖光身邊逃走了。
搖光一則不曾想到一向乖巧粘人的孩子竟也會耍小心眼,二則的確有要務在身,實在無暇管她,只能待事情辦完后再說。因此她一路停停走走,竟孤身流浪到了平江城。
初頌取掉帷帽,露出張姿容絕麗的粉面,一堆剪水雙瞳左顧右盼,引得滿座客人暗自贊嘆。更有酒氣上頭的蠢蠢欲動,探著頭往這邊亂瞄。
對面的白衣男子低著頭,并不曾多她一眼,仍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若非酒香撲鼻,初頌都懷疑他酒盅里邊的其實是水。
“酒可不能這樣喝,你看你的手都開始發抖了。以前啊,我們那邊的老宋頭,每日借酒消愁,后來一拿起酒杯手就這樣抖啊抖。其實呢,古人說得好,借酒澆愁愁更愁……”
初頌嘴里說著話,手上拈起小二剛送過來的酒杯,模仿老宋頭的姿態在那邊抖。杯中只有半盅酒,她手指輕顫,酒在杯中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紋,看得白衣男子有點眼暈。
他一把抓住初頌不?;蝿拥氖滞螅澛暤溃骸板\兒,你是特意來尋我的嗎?”
初頌的手忽然不晃了。
酒杯叮一聲落在桌面上,滾了幾滾,在邊緣停下。杯中的酒沿著桌邊,淅淅瀝瀝地灑了一地。
“你認錯人了?!背蹴灻嫔话?,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他的俊目中浮上一層水色,任憑初頌的指甲在他手上劃出一道道淺淺的痕跡:“我是阿離啊,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初頌揉了揉發紅的手腕,定定地注視著面前這個白衣男子。
她猜到他是誰了。同搖光共處的日子中,她將那天的一切問了個底朝天。搖光無意瞞她,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初頌本就聰慧,經過一番拼湊終于明白,當初小若未能宣之于口的意中人便是齊無離,也即是錦兒的愛郎。
難怪小若會深陷其中,這樣清風明月般的男子,這樣一雙深情款款的眸子,又有幾個懷春的少女能逃脫呢?
“錦兒是不是你最心愛的女子呢?可惜我并不是??!”初頌忽地紅了臉,怯怯道,“我是不是同她長得很像?”
面前的女子好似一朵含羞的花兒,半遮著臉,怯懦而又嬌弱。
齊無離自失一笑,伸手取了酒杯。杯中酒已罄盡,他邊斟酒邊低聲嘆道:“我怎會將你當成錦兒?你們長得再是相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終究是與你截然不同的。”
“她笑起來肯定比我美多了。”初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你是叫阿離嗎?不嫌棄的話,你可以叫我一聲頌兒?!?/p>
齊無離眉心動了動,這聲“阿離”又挑起了他沉寂已久的回憶。他拈著酒杯,秀眉微揚,眼神飄向了窗外。
夜幕下的平江城一片漆黑,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了河對岸屋頂的輪廓。齊無離忽然想起那時在落花坡找到了重傷的云緋若后,他也曾將她帶回平江城買藥。只是她昏迷著,一無所知,如今想來,他在這城中竟找不到半分同她有關的記憶。
斯人已杳,可他還是要無奈地活下去,甚至無法替她報仇。
因為他若是要報仇,第一件事便是殺了自己。
想到此處,他強自壓抑住心底的酸澀,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在桌上放下酒錢。
“頌兒?”齊無離望著她那生動的眉眼,溫言道,“我先走了,今日這頓我請了。萍水相逢,就此別過。”
初頌蹙了眉,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隨著他的身影。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齊無離又豈有不懂的意思。一池春水吹皺,究竟是誰的錯?
“??!”
齊無離剛踏出酒樓的那一刻,耳中忽然聽到初頌驚叫了一聲。他不由自主回頭看了眼,只見窗邊杯盞依舊,方才還同他說著話的姑娘不見了蹤影,那張桌邊卻多了個彪形大漢。
滿屋子的客人都被這動靜驚到了,紛紛站起來查看。那漢子探頭探腦望著窗外,面色驚惶。
齊無離趕到窗邊一望,江水滔滔,夜色沉沉,又如何尋得見那穿鵝黃色衫子的姑娘?
“你對她做了什么?”齊無離提起壯漢胸口的衣服,厲聲斥問。
壯漢掙扎了幾下,竟分毫脫不開身,只得結結巴巴道:“我……我只是過來同美人兒說了句話,她便跳了下去……”
原來方才他見初頌落單頓時心癢難耐,忍不住趕過來搭訕。
“她若是有所不測,你也別想活著離開!”
也不見他做了什么手腳,只見壯漢驟然間蜷成了一團,倒在地上鬼哭狼嚎。他的叫聲凄厲,嚇得酒客們一個個都結了賬逃出門去。
齊無離脫了外衫,縱身躍下平江。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水,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在水中找到她。他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接受這樣一張臉再次消失,無論這幅面容是不是屬于錦兒的。
“頌兒!”
寬闊的平江上,一個單薄的白色身影如同謫仙一般,在泛著微波的水面上逡巡。一聲聲焦灼的呼喚引得兩岸的窗子被吱吱呀呀地打開,探出了一雙雙眼睛。
猛然間,那白色身影往下一沉,沒入了水中,過了一息又遠遠地冒了出來。
“咳咳……”
江邊停駐著的一條小舟邊傳來了響動,齊無離聽見初頌帶著哭腔的喊聲:“阿離,我不會水,快救救我!”
原來初頌落水后便沉了下去,迷迷糊糊間摸到一邊船舷,又聽到齊無離的喊聲,這才憋足了氣呼救。
齊無離眼睛一亮,身形如同流云般在江面上掠過,一把提起初頌,穿入了酒樓。
初頌在水中泡了許久,又驚又怕,此時心頭一松,頓時暈了過去。
她的鵝黃色衫子濕淋淋地裹在身上,春夜的風愈來愈寒,吹得她瑟縮著,裸露在外的肌膚起了一層疙瘩。齊無離將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橫抱著離開了酒樓。
“客官,地上那人……”
掌柜的急了,這位客人這幾月每天都來,從不惹事,偏今天就生了是非。
“到了明晨自然就好了?!?/p>
齊無離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人已行出百步開外。走了一陣,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自語道:“我為什么就這么輕易放過了他?這些日子是變得心慈手軟了嗎?”
眼眸低垂,掃過初頌蒼白的臉,他微微感到一點如夢似幻的暈眩。
懷中的女子一動不動,雙目緊閉,濕潤的長睫絲絲分明地貼在眼瞼下,好像兩把精致絕倫的小扇子。
這張睡臉與錦兒何其相似,曾令他生出多少柔情蜜意,也曾令他拋棄了所有的怨恨與野心。那時候他以為,老天終究是公平的。
然而終究是他以為。
但是后來,當上天又彌補了他另一份感情時,他卻推開了。他欠錦兒一條命,但他從未辜負錦兒;可如今他非但欠了另一條命,且還害她遍體鱗傷。
他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償還不了欠她的一切。
他是個廢物,他曾以為自己能逆天改命,但事實證明那只是狂妄的空想。所以他現在認命了,天命要他如何,他便如何,無需多想,想了也沒用。
然而老天似乎非要跟他把玩笑開下去,又將這張臉送到了自己面前。既然如此,那他不妨再看看,老天還打算怎么跟他過不去?
“我們……這是去哪兒?”
初頌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架馬車內,一身濕衣被包裹在綿軟的被褥中,厚密的車帷將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車帷動了動,透進來一絲晨光,隨即一個小小的包袱跟著被扔到了被子上。初頌拉開了小窗上的內帷,就著光打開包袱,看到里面是一身鵝黃色的衣衫,質料上乘,倒與自己身上的有些相似,尺寸稍稍寬大了點。
只是這大清早的他是從哪來找來這么一身還算合身的裝束?她心里想著,口中也就問了出來。
車外的齊無離聽到問話,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避而不答。
“你著了涼,有些發燒,我又不便在平江逗留太久,因此只能帶你去我家了?!边€有句話他沒說,畢竟孤身男女,他也不能貼身照應。
“你家在哪里?”
初頌尚未退燒的臉紅撲撲的,不安分地鉆出了馬車。齊無離掃了她一眼,她睡著的時候同錦兒一般無二,時常令他產生錯覺,一睜眼一開口,她身上便再無那種感覺。
“我若是說了,恐怕你就不敢去了?!比腴陨缴系那C門不算聲名遠揚,也算是臭名昭彰吧?她既在平江城出現,多少總聽聞過一些。
“有你在,去哪兒都不怕。”
她說完便又縮回了馬車。齊無離愣了下,搖搖頭,嘴角浮上一絲諷笑。
兩行整齊的紅燈籠從石階的底部開始,一直蔓延到了盡頭。千機門內處處張燈結彩,就連水池邊的花樹上也裝飾了五彩繽紛的綢帶和絹花。
齊無離的梨落院更是粉刷一新,門上貼著鮮紅的對聯,紅綢結成的花球懸掛在門楣上,顫顫巍巍地在風中抖動。
初頌一路坐著軟轎上來,到了此時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家里有喜事嗎?”
齊無離的腳步頓了頓,轎夫笑嘻嘻地回頭道:“貴客原來不知道么?今日是少門主大喜的日子,少夫人已經到了,只等著少門主收拾停當就能拜堂成親了?!?/p>
軟轎在院門外停了下來,初頌許是坐得太久了,腳有些發軟,晃了晃。
“少夫人便住在這里嗎?”
“她自然不能住在這里?!饼R無離聲音冷淡,聽不出一絲喜色,好似即將成親的是一個同他無關的人一般。
初頌咬了咬嘴唇,楚楚可憐地看了眼齊無離。
“你既然都快成親了,還帶我回來做什么?”
她那雙薄唇毫無血色,眼神中帶著點委屈和不快,像極了當初錦兒與他吵完架后的神態。
“也許是想帶你來看看梨花,只是今春的梨花還未開放?!?/p>
齊無離推開門,那株梨樹還是一如往常那般粗壯,遒勁的枝條覆蓋了院子上方的天空。只是才剛抽出了嫩綠的新芽,離開花還遠。
“哪里有開不敗的花呢?”初頌走到樹下,笑道,“花總有謝的時候,若是一直記著上一季花謝時候的凄切,如何有心情欣賞這一季的美景呢?”
齊無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倏然生出一種感覺,她可能并不如她所表現的一般天真。
“你說得對,只可惜大多數人不懂這個道理。你既然來了,不妨多留幾天,正好喝杯水酒?!?/p>
“卻不知道新娘子是否歡迎呢?”初頌回頭嫣然一笑。
齊無離好似看到了滿樹的梨花,錦兒正坐在花叢中晃著兩條光潔的小腿,狡黠地朝她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