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廠長看了看劉會計手里的書，又對黎天說：“小劉最近在學電腦哩，我看好像也有點意思。”

黎天也道：“劉會計也是個人才啊，當會計屈才了。”

鐘廠長笑笑：“他有什么不懂的，你多幫幫他。”又對劉會計道：“讓你回學校深造咱廠里也沒那條件，你就跟著黎老師學，啥時候你黎老師說你能畢業了，我馬上就給你上工程師職稱，讓你管技術。”

這年頭雖然名義上成立了“職稱評審委員會”，職稱評審大權實際上還屬于各國營單位，劉會計進廠不久，目前還只是個“助理會計師”的初級職稱，要能評上“工程師”，那就是中級職稱了，工資能加不少不說，在廠里也會很有面子。

劉會計馬上表決心：“我一定跟著黎老師好好學。”

劉會計的學習頗見成果，黎天解答了他的幾個疑惑，嘆道：“其實以你現在的技術，在這個年代已經餓不死了。”

餓不死是啥意思？劉會計等著黎天的下文，黎天卻閉口不談了。

黎天本來想說：“你到中宮屯隨便敲開哪家企業的門，就你這一手知識，進去混個工程師都沒什么問題。”后來看著鐘廠長還在旁邊，這種當面勸退的話總不好開口。

鐘廠長跟黎父是同齡人，經歷也頗為相似。二人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本應讀書的年紀趕上了十年大運動，都響應號召，到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去了。

一問之下，二人插隊的村子相隔也不遠，提起當時的許多老鄉，都是二人的舊相識，只是后來機緣巧合，鐘廠長趕上了時代的大潮，逐漸在廠里嶄露頭角，黎父相對老實木訥，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默默堅守。

二人越聊越投機，從孵化室一路聊到了飯桌上，還喝了不少酒，哪像初次見面的廠領導和普通工人，簡直就是幾十年的舊相識，聊到最后，借著酒勁，二人幾乎要跪下來拜把子，黎父還非讓鐘廠長認下黎天這個干兒子，弄得黎天哭笑不得。

黎父可能是真喝多了，不過鐘廠長對于酒局飯局畢竟見得多了，腦子還十分清醒，不動聲色的就支開了劉會計。

“小黎，你爸爸喝多了，你把他背回去吧。”鐘廠長打趣。

“誰說我喝多了？”黎父還想掙扎，眼前已經是一片惺忪。

“沒別人了，有什么話你直說，能幫忙的我肯定給你幫。”鐘廠長見劉會計走遠了，小聲對黎天道。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來廠里轉轉。”黎天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你都是我干兒子了，客氣什么。”鐘廠長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一早就看出來黎天今天是有事。

“那個……我們想去特區走走，聽說通行證不好辦。”黎天實話實說。

鐘廠長笑道：“就這個？”

黎天點頭：“就這事啊。聽說好多人去都辦不下來，名額特緊缺。”

“你們直接到戶籍大廳辦，那是辦不下來。”鐘廠長也點頭道：“跟我來吧。”

鐘廠長領著黎天回了辦公室，順手打開柜子上的鎖，不一會兒就翻找出一沓各種證件。

這里面證件種類繁多，最多的還是廠里的“工作證”，此外還有什么“計劃生育證”、“準生證”、以及各種蓋好章的介紹信等。

這些證件都蓋了章，卻沒有填證件主人的名字，也沒有貼照片。

“鐘廠長，你是辦……”黎天有點吃驚，這種場面他只在后世的《法治進行時》等電視節目中見過，那次電視節目報道說抓獲了一窩造假證的團伙。

“這都是我的工作范圍啊，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鐘廠長也看出了黎天的疑惑。

“那……那這也是你的工作范圍？”黎天指著里面幾張“節育手術證明書”問道。

“這個……”鐘廠長笑笑“這個是廠醫院的工作范圍。有時候工人把證明弄丟了，或者辦的事情比較緊急，就直接從我這開。”

黎天感覺到，自己的確低估了廠長這個職務的工作范圍。

這個年代的廠長，可以說是建國以來負責工作最多的職業了。

計劃經濟時代，廠長主要負責維持廠里的各項后勤工作，至于生產則完全由相應的行政機構安排，聽說，當年第一批來考察的外商就感嘆過，這縣長干的是廠長的活，廠長干的都是縣長的活。

到21世紀以后，國家就基本完成了工廠的改制工作，廠長主抓生產和銷售，至于后勤工作都由各行政機構解決了。

眼下這個時代，則是其中最關鍵的過渡時期，廠長是兩頭都要抓，廠辦醫院、廠辦學校都歸鐘廠長領導，生產活動也不是簡單的完成指標，有一部分自負盈虧的東西在里面，在漢西養雞二廠這一片地區，鐘廠長事無巨細，都要操心。

鐘廠長翻翻找找，果然找到了幾張“特區通行證”。鐘廠長道：“其實我們每個月都有去特區考察的指標，但是都嫌遠，不想去，這不都剩著呢。”

黎天有些擔心：“那……我們家人又不是廠里的職工，我們用這個通行證，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鐘廠長道：“能有什么問題？通行證上又沒有廠名廠址。”

黎天審視了一會兒通行證，道：“可是這上面有編號啊，人家一查就知道這個編號的證是發到廠里來的。”

鐘廠長笑笑：“六千多里地呢，怎么查？”

黎天慣性思維，認為這樣重要的通行證，肯定是全國聯網的，但是這個年代，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聯網。

黎天還是不放心：“那你這通行證少了，又沒有安排人去，不會有問題吧？”

“你小子，十萬個為什么啊？愛要不要。”鐘廠長說著，就要把證收回去。

“要，要，咋能不要呢。謝謝廠長。”黎天趕緊收好。

“你要想謝，就好好教教小劉，那小子怪靈的，可惜了……”鐘廠長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黎天也聽出來，鐘廠長好像話里有話。

鐘廠長望了望辦公室門口，這才道：“你也不是廠里人，這些話我跟你隨便說說，你別亂傳去啊。”

黎天一笑：“廠里我也不認識幾個人，跟誰傳去。”

鐘廠長嘆了口氣：“頂多半年，這個廠就要改制了，小劉這一批，恐怕是保不住。”

黎天一愣，你一個手眼通天的廠長，連個會計都保不住？

鐘廠長也看出了黎天的疑惑，道：“人事任免牽扯的東西很多，而且這個東西是行政部門說了算的。實際上小劉他們這一批也不能算是廠里的正式員工，是我們面向社會招聘的‘小集體’，保住小劉一個人問題不大，可是他們這一批其他人鬧起來，影響就太不好了。”

這個名詞，對黎天來說，也頗為新鮮。

鐘廠長見黎天還是一臉迷惑，擺擺手道：“算了，這些事你也不太懂。”

不過工廠要改制，黎天倒是聽懂了，見縫插針地問道：“鐘廠長，這工廠改制以后，生產啥東西，是不是就不用聽行政部門的了？”

鐘廠長點點頭：“道理上是這樣，行政部門牽頭，給我們介紹了幾個股東，我們這屬于輕工業，國家不參股了。”說著，突然抬起頭，問道：“你小子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