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看來今夜是一個雨夜,一個冷雨霏霏,月蹤迷離的夜晚。特別是在十月中旬,有著雨落的天氣尤為濕冷。而由于失去了唯一因月光所帶來的白輝,則使得整個夜中世界顯得比平常更為暗寂。身處其中,哪怕有人能夠用耳朵靈敏地聽見一些動靜,但空虛到甚至讓你認為根本不存在的前方,是難以讓人弄清究竟是有什么東西存在于離自己的不遠處,就連是否有危險也完全猜測不出。并且在這種時候是完全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的,枕邊人只會不耐煩地告訴你,那只不過是雨聲罷了,一定是由于你白天太過緊張,才會浮現一連串無謂的遐想。于是,你只好祈禱自己能夠忽略那些聲音,快些進入睡夢。或許,在這樣一個可能潛伏著威脅的環境下,只有安于睡眠的人才會相對安全。
但可能是我膽子比常人大些?并不在乎會聽到什么動靜。在幾乎沒有暖氣的宿舍中,我披著只有冬季時才會使用的被褥,瑟縮地坐在寢室里的木椅上,冷困交替。你問我不睡嗎,啊,我當然是困極了。只因為在屋中的另外三人早就在自己的安樂床上睡得香熟,尤其是其中一個鼾聲大到轟鳴灌耳,令我實在難以忍受。而這樣的情形大概已經持續了幾個月,從春季結束到秋季中間。這幾月中,我一直都是清醒著獨自度過這漫漫長夜,可他們三人始終沒有誰發覺這件事。于是我安慰自己,這世上不可能總有人會發現你的窘迫之處并幫你解決。可若是要讓我來親自對他們說明這情況,我是絕對張不了嘴的。因為了解我的人大都清楚我性格內向,并且又天生是一副好人脾氣。所以,我始終都忍不下心去與他們三人中無論誰商量這件事,更遑論殘忍的在夜中把某個人吵醒。
是啊,我的確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來沒有人見到或能想象出來我發脾氣會是什么樣。在這個偌大的學校中,可能有近萬人,除去那些一點都不認識我的學生,去問問其他的人,他們保證都會拍著胸脯對你答道:“放心吧,沒有什么事情是會讓他生氣的。”當然,你自然可以這么想,我會無聊到把自己所有的生活費都省下,喝個幾年的西北風,然后用存下來的錢一一賄賂,就為了買個那可笑的好脾氣名聲。但倘若你對我的說辭此刻還是半信半疑,那我也就只有了最后一招,至于結果,信不信都由你吧。
邀請你進來參觀一下我們的宿舍,我的宿舍。只要你一進門,保證你會直勾勾地走向正對著門的陽臺上。自然不會是外面的風景多么吸引你,因為進來之前你也看到過了,如此令人乏味的住宿區。可是在陽臺上,則會有一道完全與此區別開來的風貌。無論進屋的是誰,只要看到它,就都會好比是一個深處沙漠將要死去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卻意外地看到了一處林幽鹿呦,清泉石上流的海市蜃樓般的地方一樣。沒錯,大概你也猜到了,我們在自己的寢室陽臺上養了一盆花,盆子要比兩個籃球還要再大一些。這花平常是要奪人耳目,令人優賞的。它在春夏之際盛開的花朵將會讓所有渴望美好事物的人垂涎,身姿曼妙,絲毫不遜色于哪個國際上赫赫有名的舞蹈演員。但畢竟是已經過去春夏了,經過冷瑟秋風的摧殘,它的美貌容姿終究還是沒能堅持久長,不到幾日便完全的枝枯葉敗,而落下的萎縮花瓣則融進泥土成為養分。
可在此之前的確有無數的人曾夸許它的嬌艷身姿,容我毫不謙遜的說,這自當全得益于我的照顧周全。那三人對于養花絲毫的不上心力,一副心神全都被女人的囊皮吸引了去。所以,每當在聽到別人對于五棟四樓八號寢室陽臺的贊賞時,只有我才真正擁有自豪的資格。
但在這樣一個風泣雨冷的時刻,我并非是為了花朵的凋謝才喃喃自語,發出牢騷。只是為了這該死的使我不得入眠的鼾聲,它叫我心煩意亂,全然不留情面地破壞掉我平時的一副好素養,總要挑撥起我的情緒,似乎是要故意察看我的底線。想到這里,陡然間,我身上的冷意被憋悶的怒火燃燒,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它們全力急速地往上涌,一時間竟要沖昏頭腦,炸掉我所有的理智,令人發起瘋來。
但總是要不得不承認人類的極限無法預測,而我也在發瘋的前一刻抑制住了我的怒火,理智與對于我即將要做的事情而產生的后果的恐懼占了上風。“對于藝術而言,人類的兩種基本情緒只需很小的代價就能夠挑動起來,一是性欲,一是恐懼。”此刻,我就由于恐懼而冷靜下來,因為我深信倘若行事魯莽,必然不會有什么好的下場。我考慮著,對待此事,須得像平日里養花一般,要悉心的做好周密的計劃,并且精心照料,接下來,就要等待至好的時機,花才能開的嬌美艷麗。
星期六。
上午,一把小刀,從疏于防范的熱鬧集市里借走,不留絲毫痕跡。在下午寢室無人時到廁所里用幾公里外撿來的石頭用力打磨,保證刀刃的尖銳鋒利,一瞬間就能割斷那塊案板上無人注意的粗厚豬皮。
星期日。
近日來皆是綿綿陰雨天氣,雨衣在哪家店中倒都是好買。再穿戴上被淘汰掉的搬運養花用的營養土壤的舊手套,拿起刀柄試試,在空氣中割下時平穩順手,我相信在割開皮囊時會一樣順利。
星期二。
一切準備就緒,已經是兩天以后。今日下課回到宿舍中,我就到陽臺上把那朵枯萎之花身上的刺尖用刀子小心磨掉,防止再次傷人。最后,我用新手套翻弄土壤,省的花盆發潮。但有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雖然近日來連連有雨,多備一件可以防備不時之需。但我忘了自己已有一件雨衣,還是同款,倒算是白買了一套。
可人畢竟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所以我很快也就原諒了自己的失誤。
晚上。
屋外雨似河泄,月隱風嘯,風雨的聲音可以壓過一切嘈雜。但在今日稍早一些,雨還不大的時候,我們四人出去聚了餐,喝了酒。因為翌日只有單周的課,所以我們趁著明日正好無課,于今夜中放松一下。回來時體內還留有酒精蒸發的余溫,用以對抗寒濕天氣。他們三人因為喝的多些,所以早早于我先睡去。而我則在靜待著無人清醒的子夜來臨,將我的計劃實施。
第二天清晨醒來,我發覺昨夜睡的無比安穩,沒有什么將我叨擾。只是到了中午,我就不得不接受盤問。
一個身著制服一臉嚴肅的人問我桌上刀具的用處,于是我便將前幾日那位被花刺傷的倒霉蛋的事告知與他,并把在買刀具的時候開的發票給他看。最后,刀上并未檢驗出一絲他們所說的什么魯米諾反應,跟我有關的一切事物也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
只是,人們卻意外的發現在一樓存放垃圾的地方,其中一個黑色塑料袋中裝有那把作為兇器的刀子,和被燒焦了的雨衣與手套的混合物,卻始終不能從其中查到一點有關于兇手的蹤跡。對了,我的雨衣自然也被拿出來檢查看還在不在,并到了我買過雨衣的那家店鋪中詢問。店主說這當然是那件在他們家買的雨衣,因為款式比較稀有,如果不是他們家的話,那恐怕還要去到幾百公里以外的店中才能買到了。至于周圍,“對于這款雨衣的銷售情況,再也沒有任何一人比我更加清楚了。”看來從店主那里也問不出什么。
于是,雖然此案的兇手極為殘忍,但由于一直不能找到最為關鍵的東西,又沒有發現任何可能屬于兇手的腳印。因為晚上是下著雨的,如果是外來的人的話,一定會留下入侵的痕跡,但可能是這位歹徒過于聰明,除了以上的那三件物品外,什么痕跡也沒留下,所以此案久久都未能被偵破。后來,這場令人駭聞的兇殺案也就被各方努力壓下,成為懸疑。自此,關于校園的傳說也又多了一件。
不覺中便過了兩年。畢業后,我想要把那盆開的極其嬌艷,卻曾經不知為何散發過一段時間奇臭的鮮花帶回家去。另外兩人自然沒有什么異議,生怕自己帶走后又會生出什么怪異。
但其實我沒有把它帶回家,而是坐了公交,在一處荒蕪的地方把早已腐爛了的東西混著泥土被我一并挖了深坑埋去,仔細觀察了一遍四周,確認無人后,才心滿意足的回了家。
時光總會在你不經意間流逝,甚至在你還沒想清楚往日的時間帶給了你什么東西時,它就已不復存在了,不是嗎。幾年后,我事業有成,娶了賢妻。我很享受這美滿的生活,每日工作結束回到我那布置溫馨的家中,她總會第一時間過來迎接,并早已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
我本該就如此與她幸福的活著,直到老去。但不知是哪一天的一個晚上,我記不清了。但似乎仍是個雨夜,我身處一片漆黑中,在雨的悲號下,我心如死灰,將臨亡期。
那是我經歷過的最后一個雨夜,仍舊秋風蕭瑟,月無蹤跡。我執意要與妻子分房而睡,因為平日里她總抱怨我的呼嚕太響,使她身心俱疲。我不忍再去因我自己的缺陷而打擾到我那位平日里可愛而又令人憐惜的女人。所以我去到了書房,在喝了些酒之后,就往一張簡易的用作留客的木床躺下了。
可睡了并未太久,我突然被噩夢驚醒,仿佛夢見到有人沖我揮刀的情形。我冷靜心神,勸慰自己哪有什么人影。除了雨聲、風吟,今夜什么都不會發生。我靜了靜心神,讓自己忽略掉剛才的夢境繼續睡去。
正當我再度失去意識時,突然一道閃電攜著雷鳴照亮了窗戶,并模糊的在窗前地上映出了一個陰影。雖然我此時雙眼正倦的流淚看不清楚,可我怎能忘記她的身形。我想要起身問她來這里做什么,可掙扎了許久,就好像是有極為堅韌的繩索捆著我一般,連一根手指的移動都需要耗費極大精神與力氣。最終,我感受著脖子上的嗖嗖涼意而放棄了抵抗。因為看到這時的她,又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的雨夜中,多么相似的情形,她又多么像當初的我。
不過,我馬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今夜感覺到的全身無力,全因她往我的杯子中抹了安眠藥粉。那瓶安眠藥還是我專門為她的失眠癥才買的,真是可笑。于是,我徹底死了心,發不出所有求饒的話,只憑借著我的最后一點意識和氣力,從床鋪下摸出一份紙張將它攥緊。這是我早已打印好的一張紙,我相信,這也是警察在探索殺人動機時的唯一證據。
她終于下了手,我仿佛能聽見自己的氣管被割斷的聲音,從里面鉆出來的空氣“滋滋”的在一團冷氣中冒著熱氣,這也是今天夜里唯一冒出熱氣的東西了。看著那團暖氣緩緩上升,形成各異的形狀,多像那日我與她一起觀看的云海。
在旭日初生之時,剛結束了一夜的雨季,空氣中的水分經過初陽紅光的蒸發,仿若一片白花的海浪滾滾而來。站在山崖上,我摟著她一同觀看,我們的臉不知是過于興奮還是被紅光映照,都瞬間變得通紅,心跳不已。
想到這里,原來離那時已經過了五年。頃刻間,我松開了手,或許臉上還帶著些許笑意,可我已經永遠都不會看到了。
一份薄紙落在地上,仿佛沒有任何分量。但它在掉地的那一刻,仍舊在雨夜中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打開書房的燈,或者又會是一道雷電閃過照亮地板。無論是哪種情況,當它被照亮時,你就會看到在紙的正面上印著四個丑陋無比,仿佛隨時都會因融化而扭曲的黑色字體——“離婚協議”。
但現在,我相信,它正在或者已經在某處熊熊燃燒的火堆中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