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很長,短夢黃粱,可噓唏可悲嘆,這就是我的工作。
長此以往1400年,我見過的人世滄桑,是1400年來仙界凡界所有的歷史。至于陰司冥界還是頭一次,鬼官的夢,是我不曾感受過的荒涼,很冷,又很溫暖。
我并沒有唐突地進入阿姨的夢,但是我感受到了這矛盾的溫度。
“千乘,你是個壞人……”
“嗯,神仙從來都是做壞事情的人,我也不例外。”
阿姨緩緩從幻象中清醒,得到發泄的靈魂終于恢復冷靜,一雙眼眸清幽幽看著我:“知道喝下孟婆湯是什么感受嗎?像是掏空一切,又不記得掏空一切……”
“我知道,那很苦,但是不記得苦。”
我笑了笑,抿出勇敢的笑容:“阿姨,這就是孟婆湯的溫暖。”
阿姨嘆了嘆,興許是覺得度過了諸多亡魂,最后卻要自己步入這些亡魂的行列,在生死抉擇……不,這比生死還要殘酷,明明是活著的人卻要選擇去過另外的人生,實在太殘忍了,可是這還是要比魂飛魄散要好吧?
誰又知道呢?
“請問,晚上這是在加班嗎?”
一只鬼魂踱步走到了我們的身邊,看著我們,尤其是看著我:“啊,原來是上仙啊……自從靈州國一別,這已經是三年時間了,真快……上仙還是光彩依舊,我卻已經是個死人了。”
“你是?”
我不太記得他的名字,但隱隱覺得還是見過面的。只是我1400年來入夢無數妖魔鬼怪,見過世上所有滄海桑田,即便是神仙的記憶力也無法消受。
這只鬼魂能夠腳踏實地,想來生前是有大功德傍身,是在什么時候和我見過面呢?
“小生生前是靈州國首相,周祝心。”
我看著他衣襟上的一朵紅羅蓮,我便想起來了。
三年前我在東荒大澤度夢,曾經度過這只鬼魂的夢。他是靈州國首相,當時在腐敗的王權之下,身為首相的他面臨一邊是王權的忠誠,一邊是蒼生黎明的責任,無法做出決定,于是喝下了巫神的血液……那是至毒之物,但是可以接引諸天神仙的意念,傳下神旨。
我入了周祝心的夢,我無法替他做出決定,但是在夢境幻象之中所有的可能性都產生了,周祝心選擇了最正確的那個。
“你為何會來到這里?”
我記得,巫神血液雖然是至毒,但是對于神仙而言并不繁雜,那只是被神格澆灌過的泉水罷了。
我輕易解掉了周祝心身上的毒,可是他為何還是死了?
“我既然是靈王的臣,自然要隨靈王一起去的,這是忠。”
我怔了怔,神仙很難感動,但是依然具有感情。
三年前周祝心選擇了蒼生黎明,推翻了殘暴的王朝統治;三年后,但是面對著普天下所有人的指責,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前朝首相,明明可以依舊錦衣玉食的開國元勛,選擇了和顛倒的王權,共同承擔毀滅的災難。
忠、義兩全。
“我記得你,很偉大的人格。”
我看著周祝心,心中著實感嘆:“既然來到了奈何橋,那你應該便知道度過橋的彼岸是無盡的輪回了嗎?是無盡的失去和擁有了嗎?”
“知道。”
周祝心笑了笑:“能夠還在有記憶的時候看見上仙一面,著實已經是幸運了。小生此生見過了太多,沒有放不下的,還請上仙成全。”
“嗯,我會祝福你的。”
“多謝上仙。”
孟婆端過一碗孟婆湯,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行使孟婆的權利和職能了,她的眼中有著徜徉的希翼。看著周祝心說道:“神仙的祝福是好東西,這次就不收費了,你會有好的下一生的……你有大功德在身,即便度過金橋,成就地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謝過上仙。”
“不用謝,只要你記得給錢就行了。小本生意,加班費總要有人出吧?”
“阿姨!”
我撫著額頭,感覺汗顏,為何阿姨明明都是神仙了還要和凡界亡魂糾纏?他能有錢嗎?
“我開玩笑的,不是怕他害怕,喝不下這份過往嗎?”
周祝心端著孟婆湯,目光灼灼看著孟婆:“我會記得的,但凡下輩子能有所成就,小生一定會回來,付這筆費用。”
孟婆怔了怔,興許沒想到這個亡魂會這樣固執,她半晌以后才開口:“……好啊……我會期待的,那你一定要努力啊……”
周祝心喝下孟婆湯以后,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原來這樣條理清晰的一個人也會有迷惘的時候。他的兩眼空空蕩蕩的,毫無半分神采。
我和孟婆自然也不會再多關注這樣的普通凡界亡魂,因為歲月太漫長,淡漠了感情,很難再生出波瀾。隨意指揮招搖小鬼接待過周祝心,將他引入輪回之境,奈何橋上便只剩下我和孟婆面面相覷了。
“千乘,我們一起過橋。”
“好。”
孟婆眼中即便有太多的溫柔,此時都化作了無可奈何。
她盯著手中的碗,簡簡單單古樸的泥碗,盛著一碗渾濁的湯水,她終究要忘記這一切。沒有記憶,眼中的光彩和先前所有走過奈何橋的亡魂并無兩樣,全是空白。
吶,忽然想起來,我總是“阿姨”、“阿姨”叫著,實際上我全然不記得阿姨的名字呢……我在這里記住了陸千乘、白甜甜、周祝心,這三只亡魂的名字,可是獨獨記不住阿姨的名字,真是失誤。
“我是誰?”
阿姨問我,興許是覺得我是她熟悉的人吧。
“你是溫暖。”
我只能如此答道,期望這個名字能帶給阿姨幸福。
“我是溫暖?好奇怪的名字,你又是誰?”
“我叫煙花尋,是你的朋友。”
“朋友,好奇怪的感覺……我好像,從來都沒有……”
阿姨渙散的瞳孔忽然凝聚在一起,有了光亮的色彩:“我記得,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是現在怎么都想不起來了,真是苦惱呢……喂,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忘記了什么嗎?”
“……抱歉,我不知道。”
“是嗎?那我真是可憐,忘記了我存在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