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蘭城大捷區(qū)桃枝橫路的沿街市場。
十月底的北方秋天,冷風吹落街上的槐樹葉子讓城市的上空顯得一片蕭瑟。下班的人潮持續(xù)到黃昏的這個時候,從飯館到小吃攤上傳來濃濃的熟食暖香叩醒人們的腸胃。
“您好!您買花嗎?百合花全部二十五塊。”
這叫賣的吆喝語是費了多大的勇氣才從一個稚嫩的少女口中傳出來的沒有人知道。
每個走過路過這條沿街菜市場的男女幾乎不搭理她的這聲叫賣,就天天路過的住在這附近的人來說,她這生面孔和這不多的一把幾十枝橘紅色百合花看著有些奇怪。
“這農(nóng)村人以為地里長的莊稼和花一樣都是寶貝,呵呵!我們就等著看吧,我看她今天什么時候能把花賣出去。”
“就是說呀!瞧那皮色白凈也還不大像農(nóng)村人,就是穿的那身衣服寒磣了些……”
街對面飯館里幾個閑散人一邊吃著桌子上的熱面,一邊盡情地議論著不遠處路燈下賣花的單薄身影。
當街叫賣這種事兒王梨花也是趕鴨子上架頭一回,沒辦法!她太餓了。
十五歲的她腦子里劃過在家吃洋芋面片的印象,但很快就強烈將那印象塞回去記憶里,此刻,她強迫自己面對現(xiàn)實。
工廠學徒的工資只有五十塊,她上個月領了工資就給家里寄了三十塊,那時侯牛肉面漲價到一碗九毛錢的價了。
剩下那二十塊錢一天三個饅頭堅持了十八天到了今天她是一毛錢都拿不出來了,干脆就把上星期才從家里摘來的百合花從玻璃瓶拿出來整理過后捧出來賣吧。
“你捧著花出去干嗎?你想賣花?”同村同宿舍的春英往她臉上抹著粉問王梨花。
“恩!我想試試。”王梨花是自尊心比較強的人,她沒有開口向誰借錢,其實也是沒有合適她開口的人。
她穿上皮鞋,單薄的西裝褲以上是夏天的長袖襯衫加一件梭織薄毛衣,唯一擋風的是自己織的白毛線長褸,春英看了看她又將一條白圍巾圍到她脖子上。
“我們這些人要是將來轉(zhuǎn)成毛紡廠的正式工,眼下也得每天把肚子吃飽了再說!我等會兒也坐公交車到城關區(qū)我姑姑家去打個秋風去,好歹蹭一頓飯。”春英說完就給了她一快塑料布和一條棉布繩子支持她擺攤。
眼看天色就要變黑就連她頭頂上的路燈剛才也亮了起來,照到她窘迫的樣子讓路人更能三百六十度的把她這個人給看清楚。
最可惡的是街道兩旁川菜館牛肉面店的飯菜香陣陣傳到她鼻尖,惹的她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今天中午她聞著同車間工友飯盒里的魚肉香味終于忍不住躲到院子里去了。
可是現(xiàn)在她肚子空空卻不能躲開,說不定就有人走過來買她的百合花了,她深呼吸,兩手平伸開交叉按摩住小腹試圖抵抗住饑餓從腹部襲擊到她的腦神經(jīng)。
“你這花我全部都要了,給!”
“好的!”王梨花感激地應聲。
一個時髦青年一手攥住穿長靴的女朋友的手,他左手搓出來一張藍色的十塊錢紙鈔遞到王梨花眼前,就要在瞬間蹲下來捧走這一把鮮活的橘紅色百合。
“不!我說了我這花全部二十五塊,這十塊錢還給您。”餓的人就連說話的聲音都羞怯無力。
她頂著秋風剛剛才在心里出現(xiàn)的希望瞬間就落了空,十塊錢太少了。
“啊?不賣啊。不賣你早說啊,真是的!”那青年還有些惱怒,他們是遠遠地逛著找過來的。
那青年的時髦女朋友說話了,她一開口就比王梨花一米六五的身高有氣勢:“我要不是看著你的花在這個季節(jié)里少見我才不走過來呢!這樣吧,就八塊錢,都賣給姐姐我吧,怎么樣?”
她虛假的笑里擰著一股子看透王梨花窘迫的優(yōu)越感,她腿上那雙一整排黃銅扣子交叉幫鞋帶到膝蓋上的靴子是達芙妮的全真牛皮,那是王梨花幾年后才知道的。
“不行的,我需要用二十塊錢過一個月。”王梨花說著就把頭垂下了,她有些后悔在陌生人面前說了真話。
“哼!不就是一堆爛百合花嘛,我呸!”緊隨著長靴女青年憤恨不屑的話她還跺腳就要踩過來了。
“別踏!別踩!”王梨花餓得快站不穩(wěn)的身子急切間匍匐在地,她要護住她面前的那一攤塑料布上鋪開的花枝,仿佛那就是她孱弱單薄生命里最后的尊嚴。
她洗的干凈的雪白針織長褸上立刻印上了那雙長靴的鞋跟,就連‘38’號的印子都清晰可見。
“親愛的,走吧!到別處我給你買花,或者到市中心的四季花房就有了,來!別踩壞了你的鞋。”
時髦男青年滿臉堆笑扶住渾身香噴噴的鋼絲卷發(fā)女朋友,彼此摟著肩背走開了。
王梨花顧不得腳下爛菜葉子壞蘋果的臟污,扶著一雙膝蓋站起來彈了彈塵土大概地整理了頭和臉,又蹲下來仔細地將剛才壓壞的花朵和枝葉手撕掉了,這一共二十九枝串枝百合一定要保持完美新鮮。
王梨花收拾完花枝一抬頭和一雙和善的眼睛相對了,那人一直站著看她。
“姑娘,你的花多少錢?”
王梨花丹鳳眼明亮地回答:“二十五塊。”
“那你帶著你的花跟我來吧,呶!就是那里,好運來飯莊。”
王梨花猶豫了一下,看清楚那就是對街五米的一個餐館,是個公開的地方,進出人男女老少都有。
“就是有人想買你的花,我先去了,你記得把花帶上。”
“好的,我這就來!”
王梨花欣喜起身把那塑料布斜角卷住花束捧在懷里,她站在這條街從六點下班到現(xiàn)在入夜了,她沒有手表也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她在宿舍里的時間是春英手上那塊電子表。
好運來飯莊里吃飯的人不多,剛才那個和善的人對站在門簾外忐忑的王梨花招手了,她只好邁步走上石頭臺階。
餐館靠墻的地方是半開放的包廂,那里有限的空間里面對面坐了兩個男人正望著她。
王梨花兩手抱著橘紅色花束目光膽怯很快又鼓起勇氣帶著微笑問:“請問是哪位要買我的花?二十五塊。”
“才二十五塊,不多!也就是我點兩盤宮爆雞丁的錢。”說話的男人笑著打量王梨花一眼,他比剛才那個和善的人面相油膩了很多。
“老劉,那你就買了唄!人家小姑娘都親自送了進來。”那和善的面孔就坐在油膩的被叫老劉的男人對面。
“你開什么玩笑,我剛才不過是說說,我寧肯多吃一盤菜多喝一瓶酒也不買那玩意兒!”
和善的面孔瞬間不和善了,他表情凝固地叼著煙吸了一口,那灰色煙圈云霧一樣繚繞在他們頭頂,王梨花忍著目光竭力不去看他們桌子上的幾盤菜。
金黃的土豆絲紅的肥而不膩的紅燒蹄膀,饑腸轆轆到口水自然就涌出嘴角,她趕緊把頭依附在懷里的花束上掩飾住窘態(tài)。
大概是王梨花餓肚子的情形無所遁形被那兩人察覺出來了,那滿口黃牙的老劉把一雙赤紅眼睛不停地掃視在她渾身上下。
“除非你坐下來陪我們吃飯,反正我們一桌子菜也吃不完。”
“不,我就站這里,我的花都在這里了您要是買花我就二十塊賣給您也可以!”雖然王梨花只有十五歲,有些事情看電視看書也知道。
和善面孔凝住王梨花扭了一下脖子她沒有反應過來,而那個滿口黃牙的老劉突地起身就來拉她。
“來呀妹子,我說讓你陪哥我在這里吃的飽飽地先,等你吃飽飯了我再看看要不要買你的花!”
登時,那滿口黃牙的笑暈成了雨霧晃悠在王梨花的眼前,她步步后退到餐館門口,后腿膝蓋彎還撞上了一個鐵的桌子腿。
她心里陡然的屈辱感使得兩眼早已有些模糊,迅速用圍巾揩干了淚水。踉踉蹌蹌騰出一手掀開門上的白布門簾,感覺身后是地獄來的惡鬼追著她。
夜幕降臨了鬼就出來害人了嗎?她無視街上行人對她狼狽神色的矚目,她回到了那顆槐樹下的空地重新鋪開塑料布,攤開那些鮮活的有些看上去嘲笑她這個主人的花束。
肚子還空空地她忍不住四下里看著,假如沒有多少人注視她就把身旁地上掉了的白菜葉子撿新鮮的吞下去,至少她的肚子不會再‘咕嘟’作響。
薄薄的嘴唇不斷地吞咽著饑餓的口水,這個動作已經(jīng)變的自然而然了。
忽地,她的一雙上挑丹鳳眼無意迎上一張冷酷而炯炯的大眼睛,那人似乎站在王梨花身后有幾分鐘了。
“這是二十五塊錢,你的花幫我包好了留著。”這個人的語氣是疏離冷淡的,就和這條街上她看到的很多人一樣,城里人看鄉(xiāng)里人大概都是這樣的。
“好的好的!”王梨花這時候才憋住了不舔下嘴唇吞口水,因為街上食物的味道持續(xù)躥進她胃腸,那滋味難以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