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早逝
十年前潁川圣山松林里,陳子皓是真的想殺了高歌明。他可不管什么前因后果,從來是自己快意便好。
可跟著他的兩個家仆卻是有腦子的。
“小公子,此人可殺不得。”一個家仆上前,用劍擋住陳子皓道。
“狗奴才,有什么殺不得的。”陳子皓飛腿向他踢去,皺眉道。
那家仆不敢閃躲,屈身受住這一擊,道:“穆怡瑯要此人活,別說小公子得罪不得穆怡瑯,老爺甚至靈帝陛下也得罪不起穆怡瑯。”
另一個家仆也忙附和著下了跪。
陳子皓哼了一聲,手上金光一閃,運起了靈力,他冷笑道:“我就不信。。。”
“陳子皓!”一個沙啞的男聲叫道。
四人皆吃了一驚,高歌明轉頭望去,卻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正是尹勉。
高歌明覺得尹勉的臉色白得可笑,他怎么會嚇白了臉呢?如果事情反一反,是高歌明看見陳子皓欺辱尹楓尹勉,她一定不會這樣面無血色。她高歌明會紅著脖子沖上前,把陳子皓狠狠揍死。
可尹勉不是她,尹勉從小身體弱、膽子小,要尹楓和自己護著,旁的人和他多說幾句他就臉紅。。。尹勉還是那么瘦,不過好像高了,是的,比高歌明和尹楓還高了。高歌明的頭昏昏沉沉,思緒難以集中,眼睛也快睜不開了。她模模糊糊看到有什么刺眼的光,金色的,是陳家心法練出的靈氣,陳子皓發出的?
那金光閃爍著,叫人惡心,那金光。。。奇怪?擊到了尹勉身上?高歌明出現了幻覺,她好像看到尹勉的黑發正在一點點變白。不不不,比白色暗一些,偏灰一些,是——銀發?
銀發?尹勉在陳子皓的攻擊下顯出了銀發?
“你這是什么顏色的毛?”陳子皓愣了一下,接著大笑起來,道,“哈哈哈,銀發?尹楓整天不可一世的,原來她弟弟是銀發?難怪。。。我說哪有姐姐這樣對弟弟整天形影不離的,原來如此!”
尹勉呆了,他起初以為陳子皓在胡言亂語,但陳氏家仆和高歌明驚異的眼神,他鬢邊被風吹起的銀色發絲,告訴他陳子皓說的是事實。
他輕輕“啊”了一聲,連尖叫也沒叫出來。
他緊張地四處張望,接著踉踉蹌蹌地轉身跑著叫道:“姐姐。。。怎么回事。。。姐姐!”
“尹,尹勉啊。”高歌明最后見到的是陽光斑駁的樹林里,尹勉逃離的背影,他長長的銀發在背后飄蕩起伏。
她嘆了口氣,再也支撐不住了,暈了過去。人影、樹影、漏光都旋轉著消失了,一切混亂都抽離開來了。
高歌明再醒來,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躺在床上,全身痛著,尤其是腦袋。她想起來了,自己被揍了,尹勉逃走了。
她支起身子,看到床前的人寒著臉,冷冷地看著她。是尹楓。
“師姐。。。”她想起自己昨日的無禮,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
尹楓依舊冷冷地不說話,臉上沒有傲氣和怒意,只有一片死寂。
高歌明的心隨著傷口痛起來,是尹勉出事了?雖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的銀發顯現,都怪自己。能怎么辦?染黑發?封鎖消息?私染發色是死罪,陳子皓可不會那么好心地閉嘴。
高歌明恨自己。恨自己之前所有的暴躁與惡毒,她怎么能不管不顧這些親人朋友?她居然想一死了之或是天降滅頂之災、毀了這一切!
其實她不愿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被扼殺,被磨滅所有的希望。可如今她卻害了尹勉,那個膽小溫順的孩子。
“師姐。。。”高歌明再次嘗試著開口,“尹師弟他的。。。”
“嘩啦”一聲,凳子在地上滑動,發出刺耳的聲音。是尹楓站起來了。
高歌明正奇怪間,卻看見一個人影逆著光走進了屋子。那人雪膚花容、嘴角含笑,正是穆怡瑯。
尹楓見到穆怡瑯,連禮都不行,就走了出去。這更奇怪了,尹楓要強,做事從來滴水不漏,樣樣出色,如何今日這般失禮?而且穆怡瑯也對此不露聲色,她可是一向嚴厲對待弟子們的失禮行為的。
“醒了?”穆怡瑯依舊言語溫柔、舉止優雅,她緩緩坐到椅子上,道:“是你尹師姐救了你,你該好好謝謝她。你好些了么?”
高歌明皺著眉躲開了穆怡瑯伸來的手,她仔細回想著一切,突然有一種可怖的預感。她的心狂跳起來,血液直沖太陽穴,脖子上的筋脈緊繃著,勒得她喘不過氣。
“尹勉呢?”她的聲音發著澀,“尹勉呢?”
“聰明。”穆怡瑯懶懶地直起身,笑道,“這么快就猜到了,你要去看他的尸體嗎?”
“那日尹楓一來,我就走了,我回了書齋。尹勉死在斷崖下,是他自己失足,管我什么事!”陳子皓見高歌明恨極了他,今日服軟也無用,索性痛痛快快地罵道,“你用卑鄙的手段抓了我,我們東郡都不會放過你!你,你殺我好了!”說著,他閉上眼,一副大義凜然、從容赴死的樣子。
“陳子皓,你真是蠢鈍。”高歌明用力把幽冥劍抵在陳子皓耳邊,道,“折磨人未必要殺死他。況且你還有用呢!”
她微微一笑,刷的一下,削掉了陳子皓的一只耳朵。
“我就想知道,天狗丹藏哪了。”
“啊——!”陳子皓慘叫起來,他感到鮮血噴涌,斜眼望向傷口處,頭上直冒冷汗。
“說!”
“我我我,我不知道!”
“刷”地一下,高歌明也不廢話,又削下他一只耳朵道:“鼻子,手指腳趾各是十根,四肢,眼珠子,我會慢慢來。你也可以慢慢來。”
“說不說?”高歌明上前打了他一個耳光,一劍插在他腿上。
“我說,我說。”陳子皓終于熬不住了,告饒道,“天狗丹陰丹在淤城,陽丹在陳家東府。你。。。你別打了。”
“廢話,我當然知道一個在淤城一個在東府,再具體點!”高歌明抽出幽冥劍,又打了他一個耳光道。
“陽丹!陽丹在東面的練武場!看臺正面第三根柱子,是是是空的。”陳子皓痛的幾乎要癱倒,吞口唾沫道,“陰丹是葉金媚藏的,細的我真的是不知道了。。。”
“多謝。”高歌明笑著點點頭,在陳子皓的衣服上擦干幽冥劍上的血跡,高聲道,“春蘿,進來給陳二爺包扎一下,別讓他失血過多,把自己嚇死了。”接著又揪著陳子皓的頭發,一腳踏上椅子,居高臨下道:“姓陳的,我去你們家一趟,你屈尊在寒舍待著!等我見到天狗丹,我們再論生死。”
說罷收回幽冥劍,用靈氣收陳子皓兩只耳朵入一只匣子,走了出去。
出了房舍所在的小巷,高歌明獨自走在冰冷的官道上,天闊星寥,月色泄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折磨陳子皓又怎么樣?尹勉死了,早早地死了;尹楓自那天起沒再和自己說過一句話,今生大概永遠不會跟自己說一句話;裘任全孤零零在西郡,無法相認;穆怡瑯依舊和她的禮法規矩在潁川圣山,安然無恙。
所以報復了又怎么樣?昨日之事,早已無可挽回。她面對陳子皓的所謂正義凜然,究竟是真的憤慨,還是為自己往日無能與幼稚的開脫呢?
高歌明望著陳家東府的方向,立在當地。
一陣撲棱棱的聲音傳過來,一只鴿子的形狀顯現出來,停在了高歌明手上。是高歌明前些時候寄出的隱身鴿子,看來是司徒文那邊回信了。她抽出信紙開始讀,得知裘任全已經得到重用,且將來東郡協助自己找尋天狗丹。
高歌明又抬頭看看那深藍色的孤寂的天,咧嘴一笑。也許一切還沒有那么壞,昨日的齷齪不可以否認,可來日的事情還值得追求。
高歌明接到的那封信是裘任全在徐平的靈堂里親手寫下的。他同意為司徒文、為天下成為操刀人了。
徐平死得太突然了。
那日裘任全帶著書籍去看旺旺,被徐平留下飲酒談話。裘任全雖不會飲酒,但徐平盛情難卻,他也就陪著徐平海闊天空地聊。
二人用過午飯,到了哺時,忽然有人執著司徒文的令牌來找徐平議事。徐平便跟著去了,說一會就回來。可裘任全領著旺旺讀書,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人回來。
他正著急間,聽到馬鳴,忙快步出去看,卻見是司徒文及其仆從。
他作揖問道:“是司徒大人留了徐兄弟嗎?那在下便先告辭了。”
司徒文卻是一愣,道:“什么?我就是來找他的啊。”
裘任全呆住,額頭開始冒汗。他環顧四周,抬頭道:“徐兄弟今日哺時便奉您的命令去述職了啊。”
司徒文翻身下馬,仍是搖頭道:“我沒有,我是打算親自來的。”
裘任全一驚,喃喃道:“這。。。這不成。。。那人,那人明明有您的令牌。”
司徒文也疑惑了,問道:“什么?”
裘任全顫抖著雙手行禮道:“有人哺時持著您的令牌叫走了徐先生,到如今三四個時辰了。我。。。我。。。”
司徒文臉色一變,皺眉向后叫道:“快備人馬,封鎖搜查四周,山林險灘都不能錯過,一定要找到徐平先生!”
“御劍。。。御劍不行嗎?”裘任全想起高歌明御劍速度遠超馬匹,不由得懇求司徒文道。
司徒文搖搖頭,這天下會御劍者少,能御劍自如者更少,要御劍穩妥迅疾如高歌明的更是屈指可數。如今她又到哪找那樣的御劍者?她只好道:“用最好的馬匹!我也去!”說著飛身上馬,對裘任全道:“對付徐先生就是對付我,對付我司徒文也就會對付你,裘先生,你今夜就呆在這,我會遣派靈師衛來守著。”
裘任全蹙著眉,待要說什么,也只好點點頭。他望著絕塵而去的司徒文等人,覺得自己軟弱無能,一無是處。
此時的西郡已是初春時節,冰雪漸漸消融,可夜里依舊寒冷。裘任全睡不著,索性點著燈守在門口,他心中明白徐平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依舊守著那點希望,希望這好朋友回來時能帶著輕傷、上前拍著他的肩膀訴說他有驚無險的故事。
他在恐懼和幻想里徘徊,終于支撐不住,睡在了桌邊。
第二天是司徒文叫醒了他,當裘任全看到司徒文一臉哀凄的樣子時,他就明白了一切。幻想什么呢,優柔寡斷、一無是處的書生?
他堅持要親眼看看徐平的尸體,司徒文也只好同意。
那尸體呈現黃、紫、白相間的奇怪顏色,在轉暖的春日里散發著絲屢臭氣,僵硬的尸體上有三處傷——殺害徐平的人先砍了他的右手,再割了他的舌頭,最后刺入他的心臟,將他掛在樹上,樹上刻著一個“文”字。
裘任全顫抖著手為徐平合上了眼睛。他不敢相信,那個會與他爭執的會嘲笑他迂腐的會同大家一起掃雪喝酒的年青人就這么變成了一塊動彈不得的肉,一塊被他人宰割和戲弄的肉。
他紅著眼,張口卻說不出話。
“是我。。。是我連累了他。”司徒文扶著額道。她的眼睛里都是血絲,她一夜未眠。
“我的叔叔們早就想拉我下馬了,那日徐先生對著他們說只要他有一雙做事的手一張議事的嘴和一顆心,就永遠擁立我,不會給他們機會。只有我的叔叔們有可能拿到我的令牌,他們不敢對我下手,可我,也——也不敢拿他們怎么樣。”司徒文自嘲地笑笑,流下淚來,“連復仇都不能夠,他忠于天下,卻要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裘任全轉頭,哽咽道:“為何?明明大敵當前,還要自己先這樣不擇手段地斗起來?他們不明白道義嗎?如果明白,又怎能如此?”
司徒文搖頭,撫著徐平斷手道:“世事沒有那樣簡單。權利本就來自人為逃避軟弱而妥協的遐想,有了遐想,才會有權利。人人都有不同的遐想,人人都要遐想,斗爭由此不斷。哪怕如今西郡其實微弱,其實受敵脅迫。他們爭,不論權利多小,有了勢頭,便要爭。”
裘任全搖搖頭,沒有說話。
“裘先生。”司徒文轉頭對著裘任全道,“你既然加入無發會做事,就免不了看到這些。不,你既然生在這世上,就免不了看到這些。這么多年來,多少苦難,從來沒有斷過。若是大業一天不成,這些慘痛的事便日日發生,不論你見或者不見。”
裘任全垂眼苦笑道:“所以這一切,終究難解。”
“不,你可以解!”司徒文上前一步,有些失態地逼近裘任全道,“你還記得我說的那把刀嗎?只要高歌明肯用天狗丹向天地祈愿,一切都可以更快地結束,不會有這樣漫長的過程,不會有這么多的苦難!”
“司徒大人?”裘任全痛苦地蹙起眉頭,道,“高歌明她也是個人,不是刀,況且她對我。。。”
“對你有恩是嗎?”司徒文冷笑道,“可要是她不高興了,別說對你,對天下眾生都不會理會!”
“你知道穆怡瑯為什么不殺高歌明嗎?因為沒有新的繼任者,紅發祭司不能死。上古時候,靈界未歸一之時,曾死過一個祭司,結果便是一場毀天滅地的大洪水;靈帝第三代時,又有一個祭司殺了師父后自殺,結果便是連年的地震與戰亂,民不聊生啊!”
“可高歌明卻從來隨心所欲,她多次尋死,視蒼生如無物。她不過是個自私頑童,心里只有自己的古森之境,覺得你有趣就來親近你,不高興了由著性子翻臉。你要為這樣一個人,舍棄蒼生嗎,裘先生?”
“我。。。”裘任全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頭,道,“我不知道啊。。。”
“裘先生。”司徒文咚的一聲跪下了,她哀切地道,“算我求你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高歌明對你極為看重,您。。。您就算是為了天下,做這一次惡人吧!”說著竟磕下頭去。
裘任全忙去扶她,不停地搖頭。當他看見徐平的尸體,那張沒有舌頭的嘴時,終于停下了,他蹙著眉流下兩行眼淚,道:“好,我答應你。司徒大人,我答應你。我做你的持刀人。”
司徒文抬起頭,掛著淚的臉露出了一種感激的神色,她道:“多謝裘先生,文為天下蒼生謝過裘先生!”
裘任全就是這樣寫下了那封讓高歌明重燃希望的信,高歌明看信的時候有多高興,裘任全寫信的時候就有多痛苦。
他明白,在他寫下這封信的那一刻,他和高歌明的一切都會變了,他將和那個迷迷糊糊的幻影告別。
他將為了眾生放棄自己的夢。